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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分歧


雨停,阴云密布,四月的天还没放晴。

        晏清提着帆布袋,又一路跑到消防站,这几日跑得勤快,以至于保安老杨瞟了一眼就不再理了,但晏清溜进去时还打了声招呼:“爷爷中午好。”

        “这小孩儿会不会说话?”老杨嘀咕了一句,摸了摸发白的胡子,“我有那么老吗?”

        这次来得比平时晚,晏清像风一样遛进行政楼,一路上无人,他推开办公室的门一探脑袋,屋内也没有。

        “项戎哥哥不会已经吃完饭回宿舍午休了吧。”

        他有点茫然,再走进去,茫然变成了惊奇。

        满屋的锦旗被全部撤去,不知堆在了何处,取而代之的,是自己的画。

        一幅挨着一幅,贴满了整座白墙,从第一次见面时送的灭火图,到后来每一天来时所带的画,一张不差。

        屋子本来是肃穆的,现在多了份格格不入的诙谐。

        “你来了。”

        身后传来熟悉的嗓音,晏清一回头,只见项戎拿着饭盒,走入屋内,随手关上了门。

        他看了眼墙上的表,问:“又睡过了?”

        晏清挠了挠脸:“是……”

        项戎挑眉看他,似笑非笑。

        晏清撇嘴:“又不是来上学,不用这么严谨吧。”

        项戎没说话,坐回椅子上,把饭盒递给晏清:“吃吧。”

        晏清一脸懵,这饭竟然是给自己准备的。

        “项戎哥哥,那你……”

        “我在食堂吃过了,这是你的。”

        晏清不好意思地接过,也熟悉地坐回老位置,打开盖子,里面有三菜一汤一碗饭。

        分量还是这么大。

        最令人欣喜的,是白饭上放了一块儿桂花糕,正好用来当点心。

        项戎见他迟迟不下筷,心不在焉地回了句:“没有香菜。”

        晏清这才放心干饭。

        他的余光感觉项戎在看他,抬起头,又发现项戎懒洋洋地在看窗外。

        屋子很安静,晏清期盼着能有点声音,他推开了一旁的窗户,风缓解了莫名的尴尬。

        头顶的两个晴天娃娃被风吹得一摇一摆,但好像不论怎么晃动,那个丑娃娃都一直面朝着好看的娃娃。

        以前也没有这种气氛,今天是怎么了?

        晏清打破沉默:“项戎哥哥,我还以为你刚刚去午休了呢。”

        “本来要去,”项戎说,“怕你找不到我。”

        晏清有些惭愧,干笑几声:“那你不睡午觉了?”

        “不睡了,这不是有比午休更重要的事吗?”

        晏清的心好像多跳了一下,脑子一热:“什么重要的事?”

        这把项戎问住了,他淡漠的神情收敛半分,目光在窗外徘徊,就是不往屋内看。

        他半开口,又抿着嘴,怔了怔说:“看你吃饭。”

        “……哦。”晏清耳根一瞬间发了红。

        这重要吗?

        他继续低头,刚吃完桂花糕,一张纸递到面前。

        项戎嫌弃地说:“吃得满嘴都是。”

        晏清拿纸擦干净,又喝了口汤,饭没吃完,他已经落筷了。

        “饱了?”项戎不敢相信他吃这么少。

        晏清心满意足地点头:“你们食堂的饭真好吃。”

        收拾完桌子,晏清拿出记事本,翻开写满愿望的那一页,用笔划掉了希望收到获奖通知那一行,他扬起脸,笑靥如花:“项戎哥哥,我比赛获奖了!”

        项戎一惊,看他满面春风,也轻轻笑了:“那离你的梦中情校岂不是又近了一步?”

        晏清的脑袋点得像拨浪鼓,下一秒,他的笑容停住了。

        晏清问:“项戎哥哥,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我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大学,毕业后留在那里工作,以后再也不回来了,你、你会难过吗?”

        这问题问得奇怪,项戎模棱两可,答了句:“不会。”

        这本是晏清期待的答案,可真的听到后却感觉有满口咽不下的苦涩。

        他释然一笑:“那就好,那就好。”

        “我可以过去找你。”

        项戎突如其来的一句让晏清一愣,他连忙摇手说:“不不不,你千万别来。”

        项戎没明白。

        晏清又立即解释:“我的意思是太远了,对,太远了,还是我回鹿城看你吧。”

        项戎似乎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晏清转移了话题:“你猜我是几等奖?”

        项戎思绪被瞬间抽回,还没猜,就看见了晏清手指比了“一”。

        “一等?”项戎替他开心,打趣说,“要是你以后出名了,我凭这一屋子的画,是不是也能发家了?”

        晏清笑呵呵地说:“我要是出名了,就请你当我的助手,给你发工资。”

        “我可不会画画,怎么要我当助手?”

        “因为消防员很危险,我想让项戎哥哥平平安安。”

        项戎沉默了:“晏清,你不用总考虑我的,我……”

        项戎音色本就低沉,这句话声音更小。

        “项戎哥哥,我知道你周末结束后就要离开这里了,不管你以后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项戎身子定住,讲不出话,心像是被戳中了。

        与此同时,窗外刮来一阵大风,晴天娃娃头上的绳结被吹得晃动,在二人不经意的聊天间越来越松,好巧不巧,在大风的作用下,它突然从上方落下,摔在了桌面上。

        两人都没反应过来,刹那间,娃娃便向窗边滚去。

        晏清惊得站起身,可他手短,隔着桌子碰不到。

        其中一个娃娃已经滚出窗台,连带了一根绳子上的另一个娃娃一同坠下。

        “晴天娃娃!”晏清高喊一声。

        项戎的窗边堆满了书本与文件,他猛地一伸手,文件飒飒而落,在娃娃最后坠下的那一刻,他用力抓住了娃娃的一角。

        而他的上半身,大部分已伸出了窗外。

        楼下的绿茵草地郁郁葱葱,杨树的枝条在不远处轻摇,项戎如静止般保持着姿势,迟迟没有把娃娃捞上来。

        晏清倒吸一口凉气,他想起项戎是有恐高症的。

        但一切想象中场景都未发生,项戎慢慢将娃娃拿起,又重新绑在了檐上,这回打了死结。

        坐下来之前,他把窗户关上了。

        晏清看着他一系列的举动,惊讶不已。

        项戎拾起散落一地的文件,重新整理好堆在桌子一旁,瞧见晏清不可思议的眼神,问了句:“怎么了?”

        “没、没什么。”晏清回说。

        他看项戎没在意,那一双眼睛在微光下衬得澄辉,心里绷着的弦稍稍松了些,他本正纠结着、拉扯着,像麻花一样,不知道接下来该不该这样做,但现在突然就捋顺了,解开了。

        自从昨夜奶奶去世后,他便意识到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了,他必须帮助项戎,越早越好,越快越好。

        他终于豁了出去,从帆布袋里取出那张今日带来的画,鼓足勇气递到桌面。

        “项戎哥哥,这个是我今天送你的画。”

        项戎像往常一样,面带着若有若无的浅笑,刚一接过手,神情僵硬在脸上。

        这还是一张油画,和满墙的画风别无二致。

        画上有四个人,男人,女人,两个孩子,他们围坐在一桌,其乐融融,男人用清水洗净糯米,女人用箬叶包成四角状,两个孩子一大一小,坐在父母中间,一边笑着一边吃着手里的粽子,哥哥的手里拿着肉粽,妹妹的手里举着甜粽,桌上有扔去的细绳,吐出的枣核,有柴米油盐,有锅碗瓢盆,虽然是静止的,但仿佛能听到欢声笑语,闻到酒味茶香。

        项戎陷入了那恐怖的一晚,在泥石流到来前的车上,妹妹正期盼着能回家吃上粽子。

        一切如天旋地转,刺痛着神经,他抬眼,锋利的目光像一把猎刀,吞灭阴沉里仅剩的天光。

        “谁告诉你的?”

        冰凉的语气是冬月里凌晨的风,晏清的耳朵结了层冰。

        没有得到答案,屋内是长久的沉默。

        晏清开口道:“这答案重要吗?”

        项戎默不作声。

        晏清尽可能耐心地解释。

        “项戎哥哥,相比于照片来说,画画虽然更抽象,但它可以满足现实生活中没有发生的美好幻想。

        “这幅画我很早就画好了,一直没有给你,我怕会勾起你不好的回忆,可这些天和你相处下来,我觉得你对过去的态度已经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了,直到我刚刚亲眼见你伸手去接晴天娃娃时,我才能够确认,你其实没有恐高,你只是不想面对过去,迈不出那道坎,对吗?”

        “说够了吗?”

        晏清被项戎冷声打断,本就无措的心更加不安。

        项戎满眼失望:“其他人劝我放下也就算了,连你也这样。”

        “我没有非要让你放下,”晏清慌了,“我也从没劝你继续留在消防站,这些都是你个人的选择,我只是想让你开心而已,不单是这几天,哪怕以后你不当消防员了,哪怕有一天我去了很远的地方,你也能开开心心地生活。”

        项戎拔高了音量,胸腔一起一伏,他忍着愤怒说:“你怎么知道我不开心,你是我吗?你考虑过我的想法吗?你知道我到底喜欢什么吗?”

        “我不知道,”晏清憋着委屈说,“但我知道你妹妹的离开不是你的错,你不用为此自责,当消防员是你的梦想,你救过我,救过鹿城那么多人,所以这次,换我来救你。”

        “我不需要你救!”项戎的情绪像引爆的炸弹,“心理医生都治不好的东西,你凭什么觉得你可以?你们一个个都劝我,却没有一个人能理解我,看着家人全都死在眼前,你们还要我当作不存在,这对我来讲公平吗?你无法感同身受,因为你根本体会不到失去亲人的痛苦!”

        “你怎么知道我体会不到?”晏清大声驳了回去。

        项戎顿住了,屋子除了喘息,一时间没了其他的余声。

        晏清也不知道为什么,吵着吵着眼睛就不争气地起了雾,继续吼道:“你有什么资格说不公平?你至少有个妹妹陪过你,有一份能拿到钱的工作,有一个你自己都没在意的健……”

        健康的身体。

        他没有说出口,憋住的一瞬间眼泪流了出来。

        看到他哭,项戎的心像被扎了几刀,他忍住凄怆,冷冷说:“你明天不用来了。”

        “我以后都不会来了,”晏清胡乱擦去泪水,咬着牙忿忿说,“谁再提见面谁就是小狗。”

        他抓起帆布袋,头也没回地跑了出去。

        办公室内只留下项戎一人,他垂眸凝视手中的画,画得那么美好,那么令人向往。

        这是他深藏多年的愿望,他没有告诉过晏清,但晏清帮他实现了,以另一种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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