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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旧事


“紧急插播一条通知,雁山天文气象台于今日20时36分发布暴雨红色预警,受东南海风影响,预计未来三小时内,鹿城降水累计可达100毫米以上,部分地区或将出现城乡内涝、山体滑坡、以及泥石流等自然灾害,请市民加强防范,尽量减少外出。”

        男人关闭广播旋钮,目视前方,将车速减至最低。

        窗外伸手不见五指,唯有两道车光向前没入夜色,大雨倾盆,视线受阻,雨刷器已开至最大档位,仍无济于事。

        这场暴雨说来就来,给傍山小路增添了几分泥泞。

        “爸爸,我们还有多久到家啊?”

        驾驶位的男人闻言,通过后视镜向后排两个孩子看去:“穿过这段山路就进城了,很快的。”

        副驾驶的女人也回过头,语气温柔,安抚说:“再等一等,马上就到了。”

        雨点如击鼓,砸落在车顶,像砸碎了颤抖的心。

        刚才问话的女孩子始终低着脑袋,不敢看向漆黑的窗外。

        一旁的男孩子瞧她双手微颤,便握紧了她的手,说:“别怕,哥哥在呢。”

        被他温暖的手心一握,女孩子抬起头,好似安了心,手也不再颤抖。

        看到兄妹俩如此和睦,女人欣慰一笑:“项戎长大了,都知道保护妹妹了。”

        “毕竟都11岁了,”开车的男人跟着说,“也算半个小男子汉了。”

        项戎被夸得不好意思,攥着妹妹的手更紧了。

        女人从脚下的袋子里掏出两瓶酸奶:“项戎项昕,饿了吧,来吃点东西。”

        项昕没有接:“妈妈,明天是端午,我想回家吃你包的粽子。”

        “对啊老婆,再忍一忍,咱们到家后一起吃个团圆饭。”

        “好,那你先好好开车,回家我就给你们包粽子吃。”

        项昕嘟了嘟嘴,问:“哥,粽子你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

        项戎侧头看她:“当然是咸口的。”

        “我就喜欢吃甜的,”项昕笑意盈盈,“蜜枣的最好吃。”

        项戎逗她说:“我看你笑得像蜜枣。”

        雨势不减,崎岖的山路开始颠簸,车子挂着低档前行,生怕熄了火,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方圆几里没有人烟。

        就在这时,前方的小路有一处急转弯,父亲轻踩脚刹,车子的速度却并未下降。

        他心里一慌,多踩了几下,车子依然没有停止,他甚至一脚踩到底,车速没有变化。

        眼见车子要冲下山谷,父亲打死方向盘,让车子擦着山体慢速通过,一侧的门窗磕磕碰碰,让本就上下起伏的车摇晃得更加剧烈。

        项戎的心要从嗓子跳出,项昕更是抖得厉害。

        车子安全通过转弯路段,父亲立刻启动紧急刹车,一拉手刹,发动机靠着怠速约束停止运转,车子最终停了下来。

        “怎么了?”母亲担忧问道。

        父亲擦了把额头的汗:“应该是制动器进水了,脚刹反应迟钝,我下车看看。”

        “拿上伞,注意安全。”母亲嘱咐道。

        前门打开的刹那,斜飞的雨水甚至扫到了后排,项戎提着一口气,擦了擦脸。

        父亲撑伞走到车前,暴雨淋湿了衣裳,他先检查轮胎,确认无误后打开引擎盖,左翻一翻右看一看。

        时间静默地走着,每在这里多待一秒都感到万分不安。

        祸不单行,山上的泥沙从天而降,沿着沟谷似潮水涌来,碎石更如流星陨落,一瞬间天摇地动,响彻云霄。

        眼前的公路像一张碎纸,被泥石拦腰斩断。

        母亲瞳孔紧缩,喊道:“快上车!”

        父亲见状,一个箭步向车里冲去,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门时,泥洪卷过他的双脚,速度之快,让他措手不及。

        母亲伸手想要去拉,父亲却让她别动。

        父亲想迈开腿,却被牢牢固定在原地,泥流以飞快的速度上升,向车内汹涌灌去。

        为了救下妻儿,他在生命最后一刻,用仅存的力气将车门猛地一关。

        泥沙不再涌入,车内暂时安全,车子随着泥石流向后倒去,项昕看着父亲被瞬间淹埋,尖叫声划破夜色。

        项戎甚至来不及难过,已经震惊到难以开口。

        “项戎项昕,系好安全带!”母亲忍着悲痛挪到驾驶位,想要控制住车子,可泥水糊满了引擎,根本打不着火。

        项戎帮嚎啕大哭的妹妹系好,自己也乖乖坐回原位。

        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祈祷平安无事。

        车灯熄灭,唯一的亮光被黑暗侵蚀,车子像足球一样上下翻滚,在沉浮不定中被一股泥洪掀翻入流。

        眼看着巨石滚来,母亲本可以跳车,为了保护后排的孩子,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飞来的碎石。

        兄妹二人嚎啕大哭:“妈妈!”

        车窗禁不起重量,砰地碎裂,洪流倒灌其中。

        项戎身上是无数磕破的淤青,在车子瓦解之前,他扑向妹妹,以全身之力将她紧紧搂在了怀里,好似这样做了,妹妹就一定能活。

        二人被卷进泥沙,被洪流不断冲击,口鼻里塞满了土块儿,窒息难忍。

        这场灾难不知进行了多久,泥石流终归停下,雨水落在脸上,项戎慢慢有了意识。

        他猛咳几声,睁开了眼,周遭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项戎全身酸痛,四肢与后背皆是伤痕,下半身还被埋在土里,他咬着牙,低头看向怀里的妹妹:“项昕,醒醒,你还好吗?”

        项昕也耗尽了力气,轻轻点头,问:“哥,我们是不是快要死了?”

        “别胡说,”项戎告诉她,“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项昕的眼泪再次涌出,她看不到获救的希望,哽咽说:“哥,我、我害怕。”

        项戎拍着她的后背,声音温柔又无力。

        “别怕,哥哥在呢。”

        他只是嘴上安慰着,可他不清楚自己能做什么,天亮和死,他不知道谁先来临。

        时间还在前行,心里的烛火越来越暗,项戎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突然,一点微弱的光从远方照来,光束越来越多,黑暗的夜里仿佛升起了无数个太阳,伴随着刺眼的光晕,耳畔的声音也变得清晰。

        “这里有幸存者,快来援救!”

        项戎瞧见那些穿着一身橙黄色的人正向他们跑来,在那些人的衣服上,都写有鹿城消防的字样。

        希望的火苗被再次点燃,项戎眼里有了光亮。

        消防员们握住他的手臂,想把他从泥石流中救出,他却托着项昕,不停地说:“先救妹妹,先救我妹妹……”

        那晚,父母走了,但项戎和项昕获救了。

        自那时起,当消防员的梦想扎根于项戎的心里,他也想要用自己的力量救助他人,就像那些消防员救助自己一样。

        项戎不负众望,18岁时报名消防救援,体能心理等各项测试全部达标,顺利入伍,成功加入鹿城市消防沿江中队,如愿以偿地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国家消防员的合同签大部分为3年,到期后若因体力透支等问题可申请退役,若身体素质依旧良好可继续续约,在职期间如果有重大立功表现,可从一线转为事业编或行政编。

        训练不停,救援不止,项戎受尽风吹雨打,却没有半句怨言。三年一晃而过,夏有台风洪水,冬有寒潮暴雪,中队平均每两天出一次警,共灭火80余场,营救被困人员847名,疏散遇险人员更是多达数万名。

        而他所在的班级也成为了沿江中队的核心力量,项戎更是班级里不可或缺的中坚骨干,然而这股力量并非无坚不摧,三年累计受伤21名消防指战员,其中6人在战斗中不幸牺牲。

        项戎立过无数战果,永远冲在前线,上级们很看好他,战友们也都和他称兄道弟,或许正因为他一心扑在了工作上,才没有注意到家中的变故。

        自从经历过十年前的那场灾难后,项昕的心像受到了重创,她会在项戎面前保持假笑,为的是让他不要担心自己,可她独自一人时,情绪又如涨潮般漫过心头,哥哥用时间换来的只有物质上的需求,换不来精神上的陪伴。

        长此以往,项昕得了抑郁症。

        项戎知道此事后,开始尽量减少值班,领导也都理解他,让他多回去陪陪家属。

        可妹妹懂事,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不说,她在项戎面前呈现的,永远只有一副天真的笑脸。

        项戎带她看了心理医生,医生告诉项戎一个办法。

        “抑郁症患者更多需要的是心理上的支持,你可以让她把心愿先写下来,你再陪着她一条一条地完成,这样在你陪伴她的同时,她也可以慢慢发现这个世界的美好,这样对她的病有所缓解,她也不会因此做出冲动的事情。”

        项戎牢牢记住,他给了妹妹一个记事本,按照医生的吩咐让她记下愿望,妹妹写得飞快,项戎以为方法起了效果,却没想到这些都是妹妹为了安抚自己所做的表面工作。

        三年合同即将到期,就在项戎快要入编升职时,他又一次像往常一样收到报警,只是这次的地点并不普通,是妹妹所读的鹿城中学。

        报警人说有个女孩子站在楼顶的天台,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消防车以最快的速度出警,第一时间赶到学校,项戎一路上隐隐不安,直到他亲眼瞧见了楼顶的妹妹。

        项昕站在楼边,长发与校服随风轻舞,她没有看向下面围观的师生,只是静静地望着蓝天,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项戎呆住了,往日里肩扛煤气罐、脚踩沼泽地都没有这般慌张。

        消防部队迅速展开救援,有人跑到教室,在身上挂好升降绳,准备随时将项昕推回室内,有人在楼下支起救生气垫,可碍于建筑结构正琢磨如何放下,还有人冲上天台,和欲轻生者进行谈判。

        项昕不理会任何人,她神情木讷,嘴里只重复着一个要求:不让任何人靠近。

        “项昕!”

        天台上的消防员中传来一声焦急的呐喊,项昕神思一怔,倏地回头。

        项戎从人群里钻出,站在众人面前,复杂的眼神带有恐慌与不解。

        “项昕,你快下来,有什么问题跟我说,哥哥都听你的,好不好?”

        一向听话的妹妹此刻却没有反应。

        项戎试探性地向前挪了一步:“乖,把手给我,哥哥接你回去。”

        项昕看着他慢慢向前,视线逐渐模糊,眼睛一眨,泪水从脸颊滑落。

        项戎心疼不已,他抬起手,每一步都踏得沉重,妹妹哭得没有声音,身子在风中不断颤抖。

        她很怕,项戎知道。

        “别怕,哥哥在呢。”

        十年前的雨夜,在被泥石流掩埋的那一刻,项昕也听到了同样的话。之后在每一个快要坚持不住的日子里,她都靠着这句话挺到了现在,她的哥哥好像永远都会保护着她,哪怕她的心早已千疮百孔。

        风吹过,项昕仰望流云,“哥,我不是个好妹妹,吃你的穿你的,还耽误了你的事业,一点忙也帮不上,却总让你操心,我不想再当你的累赘了,所以我……”

        “你从来都不是累赘!”项戎厉声打断了她的话,“你是我项戎的妹妹,是家里的希望,爸妈虽然走了,但我会替他们看你穿上婚纱的样子,替他们照顾你一辈子。”

        项昕说不出话,眼泪肆意倾洒。

        “项昕,哥哥以前工作忙,照顾不到你的情绪,是哥哥的错,哥哥还没帮你实现愿望呢,咱们明天就去吃大餐,好吗?”

        项戎的语气卑微,几乎变成了恳求。

        “哥,我没有怪你,我是在怪我自己,我也想像其他人一样正常过日子,可我就是高兴不起来。”项昕没有接那只递来的手,她闭上眼睛,低喃自语,“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对不起……”

        说完,她向后倾斜,身子直直倒了下去。

        “项昕!!!”

        项戎不顾生死,猛地扑去,一只手勾住了项昕的手腕,另一只手撑在了边缘,他惯性太大,半截身子伸出天台,若不是身后的战友们一拥而上抱住了他,他自己都要一同坠下。

        他的侧腰由于磕在角上,划破了一道极深的口子,血液涌出,他痛得紧咬牙关,手上没有松懈半点力气。

        所有人如拔河一般,后者搂住前者,最前面的人抱住项戎的双腿,项戎则死死握住妹妹的小臂。

        “项昕,别松手!”项戎用着力气说。

        项昕眸里黯淡无光:“哥,让我去找爸爸妈妈吧。”

        项戎急得吼道:“抓紧我,算哥哥求你了!”

        项昕握住那只被汗液浸湿的手,她已经很久没有牵过哥哥的手了。

        她轻声一笑:“哥,对不起。”

        话音刚落,在人即将被拉上去的前一秒,项昕逐一掰开了项戎的手指,项戎两手发了疯般去抓,却还是抓不住她。

        项昕甩开了他的手,向下乍然坠落。

        “啊!!!”

        项戎崩溃大喊,声音响彻于整座校园,妹妹在他的眼里越来越远,逐渐变为一个点,一个瞬间染成红色的点。

        她落在了地上,脸上含着微笑。

        项戎被众人拉回了天台,他绝望地呐喊着,身体无力支撑,跪倒在地,泪水噙满眼眶,哭得像个孩子。

        这件事后,项戎像变了个人,再也没了以往的阳光,终日与沉寂为邻。侧腰上的伤口缝了几针,留下了一条难看的疤痕,他也不再参加消防站的足球比赛,最致命的是,他从此染了恐高,每当站在一定高度时,他脑海里总能闪回出妹妹毅然决然地松开双手、向下坠去的场景。

        医生说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需要心理治疗,中队长李承考虑到项戎无法继续参加救援,便命他从一线临时退下,却没料到项戎竟提出合约到期后主动离职。

        没有人愿意让项戎离队,他的前途本是一片光明,可只有项戎自己清楚,心病的力量不亚于那一场改变命运的泥石流。

        但他的命运还是被改写了,只因他于退役前夕,在角楼救了场火,救了一个爱画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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