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八章 锁麟囊（六）

　　那是蝉鸣夏夜，三皇子积攒的委屈终于迸发，跪在崔氏面前求她振作。贵妃手中拿着绣绷，上面有半朵才起样的莲花，她想亲手做件肚兜送给女儿，即使方茹劝阻过许多次，含章宫的东西出不去，就算出得了门，王皇后也不可能允许靠近八公主。

　　“妹妹虽然被抱走，却因病久居长阳殿，未必会留在母后的寝宫，母亲日夜神情恍惚，若是传到父皇耳中，该如何看待我们？父皇已经将我们弃若敝履，难道母亲想要靠着软弱，博取他的同情，靠着施舍怜悯过日子吗？”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崔贵妃看着面前年幼的儿子，一瞬间似乎不认得他，分明还那么小，却能说出那么直击心魄的话。当年，孕中目睹惨状，崔氏心头种下挥之不去的阴霾，刚燃起的少女情怀分崩离析，纵然外人眼中圣眷优渥，却只有她自己清楚，每走一步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含章宫覆盖迷人眼，妃嫔妒忌，美其名曰金屋藏娇，不如说是一座囚笼，困住崔氏也就罢了，她认命，可连累了孩子也生下来便在笼中，崔氏心中之苦无人能懂。她想起母亲入宫时的劝诫，午夜梦回，当真有数次闪过可怕的念头，若是没将孩子们带到世上，才是对他们最大的保护。

　　是儿子的话让崔贵妃清醒，她一己之身死不足惜，可膝下尚有稚子幼女，皇帝留她到现在，不过是为了这张面孔，自己活着，崔氏全家老小就如坐拥免死金牌；一旦自己倒下，先遭毒手的就是儿女，而后族人皆数陪葬，这场悲剧能够被推迟多少年，全看自己的寿数有多久。

　　婪春殿最重的香炉做成青鸟展翅形状，口含金丹，足有小儿拳头大小，那朵莲花来不及成型，随着素绢丢进炉中，与降云香融为一体。当晚，崔贵妃彻夜未眠，哄睡了凌亦珩后，破天荒地在朱雀神像前跪到天明。

　　那是至关重要的一年，崔氏重整旗鼓，扶摇直上，稳坐贵妃之位，屈居一人之下而已，每逢年节大礼场合，更是与王皇后分庭抗礼。皇帝最敬重发妻，对崔氏跋扈竟也不加阻止，反而含章宫的赏赐愈见丰厚，人人都只顾着眼热，只有贵妃母子心知肚明，该到了适可而止的时候。

　　这是捧杀，最杀人诛心的阴毒伎俩。倘若身在山中，乱花迷眼，真以为以庶子妃妾之身可以与正嫡相抗衡，无疑等同于自寻死路。

　　本该是至亲父子，却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开始算计，凌亦珩觉得人生中最大的悲剧不过如此。刘氏初有身孕时，凌三皇子曾经对雀神起誓，将来绝不会让自己的孩儿重蹈覆辙，他想做一位慈父，儿女们只要平安健康，就是最大的满足。

　　可惜红颜命薄，刘氏到底和孩儿一同去了，那是三皇子心中永远无法抹去的痛。他分府封王，亡妻却不能一同追为王妃，皇帝甚至不肯换个理由，坚持称刘氏死在八仙日，是对苍梧国运极大的不祥，都看在刘老尚书的面子，才没有连累她的母家。当初凌亦珩决意争斗，要为刘氏洗冤，也占据了很大一部分理由。

　　他忘不了母亲丢掉绣绷时的神情，更忘不了刘氏死后惨白的面孔。可正如所爱相隔山海的山海终究可平，世间所有的意难平也终能平，凌亦珩想过开启争斗会带来的一切后果，唯独没有想到，自己会遇到一个弹琵琶的女子，她有着琥珀色的眼睛，像一朵带刺的玫瑰，花刺伤人，却最终是她抚平了自己心中积郁，继而不断反思，争权夺利究竟为什么？那九五之尊的宝座，当真就比红袖添香的书案坐得舒服吗？

　　所以凌亦珩感激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纵着她，场面话上大家都会说，西北是块无主肥肉，谁能娶了沈家女，谁就可以将苍梧江山握在掌心。可就像墨觞夫人感叹，沈涵与沈渊，不过是两个没有爹娘的孩子，羽翼尚未长成，距离独当一面还差得远。

　　曾几何时，花魁娘子就表明过心志，她只想一辈子住在民间，守着养母过日子。她不知道自己是鱼肉，更不知冷香阁中暗潮汹涌，墨觞夫人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怕柳渠阴下毒，怕外面的眼线混进来，怕沈渊的小郎君被歹人杀害，花魁娘子风华万千，殊不知背后隐藏的内情有多么不堪。

　　凌亦珩视她为娇花儿，应该长在温室，享受微风呵护，雨露滋养，一经暴露在外，霜雪严酷足够逼死她。那个小白脸惹起美人伤感，反倒让三皇子更加想清楚一些因缘，当年他的父皇夺天下，不仅仅为了一雪前耻，更因王氏情深，不忍让她和儿女们陪自己低贱终生；如今轮到下一代，三皇子可以不夺嫡，可以不出人头地，这辈子都闲散，知足常乐，那么东宫太子继位之日，就是血洗崔氏满门之时，那时的三王爷还能否笑得出来，能否安心听一曲琵琶？

　　恐怕到时只有朱弦断，珠钗折，血溅罗裙，红颜枯骨。

　　“公子……凌公子？你还好吗？”

　　冷不丁正对上花魁娘子困惑的目光，凌亦珩方知自己神游。花魁说糕点过分甜腻，着实受用不下，听了客人的劝犹如醍醐灌顶，心中豁然开朗，再不愿为情爱所搅扰。

　　这话听着就假，凌亦珩也不想拆穿，顺着花魁给的台阶向下说：“是凌某失态了。听姑娘的意思，的确有那不知好歹的男子惹你伤心了？”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话都到了这个份上，花魁还是不愿直接将实情说出来“或许是我多心了，他曲艺高超，乐馆慕名而来的客人多，需要亲自迎接也是常有。他不嫌弃我在冷香阁抛头露面，又在我病中等了我多年，我没有什么不知足。”

　　折扇公子又问：“如此说来，就是有别的女子与墨觞姑娘的意中人私会，是道听途说，还是你亲眼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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