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四章 陈情（三）
凌亦珩忽觉气闷，面前一张张涂脂抹粉的脸，在他眼中都如话本子里的魑魅魍魉，珠翠琳琅下的心肝究竟是什么颜色？倒不如市井乡野的粗鄙妇人，虽然入不得所谓上流，却至少占了个坦坦荡荡，将来老了、死了，下了黄泉，九殿阎罗审问起来，还能说自己问心无愧。
他也看过《孤竹遗撰》，书中写着雀神贵为南天之主，战功赫赫，又是上古神苗裔，都免不了被小人构陷，幽禁西山，郁结愁闷中度过漫漫千百光阴，终至心绪难解，在三界大难来临时毅然选择玉石俱焚，老阳山神脉就此断绝，朱雀一族后继无人。
神仙尚且如此，何况芸芸众生。三皇子未尝不知道，自己的母妃手上也并非干净，后宫之争，还轮不到他来评论对与错，无论输赢都是一场伤心人。可现在远远没到感叹的时候，凌亦珩只盼着今天能早点结束，这座皇宫，他当真多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嬷嬷受苦了，你身边的小宫女也是个聪明人。”王皇后在屏风后听到了十之八九，出来时唏嘘不已，眼角又含了泪光，走上前看向皇帝，缓缓跪下，正色由衷道：“陛下，臣妾无能，管理后宫失职，让嬷嬷受此奇耻大辱。良家子都是内官们精心挑选，好人家的女儿送进宫，却无端遭受飞来横祸，臣妾自感无可推卸，但求陛下责罚。”
皇帝的旧情还没过时，抬手让绣雪先扶皇后起来：“奴才有这个胆子，犯上作乱，无非狗仗人势，也是朕念在一点旧恩，一时心软，才让孽畜无法无天。华沐，传朕的旨意，十二监总管聂华成、副总管张越，欺君罔上，罪无可恕，其族中男子无论老幼皆处以腰斩，女子贬为官奴，流放极边。李鸿泰，聂刚，助纣为虐，藐视天颜，赐二人五马分尸之刑，其家人皆打入贱籍，生生世世为奴。行刑时，叫宫女太监们都去看着，朕倒要瞧瞧，往后这宫里还有谁敢作乱。”
一气诛杀三门，血腥程度令在场所有人颤栗如惊弓之鸟，华沐面不改色，躬身称“是”退了下去。王皇后怔坐凤位，看着满屋妃嫔，顿觉自己和她们没什么不同，生杀大权都掌握在身边这个男人手中，早已不是当年置身市井，相濡以沫的贫贱夫妻了。
纵使他被孙连翘打动，忽然开始念旧，给了自己好大的面子，可是伴君如伴虎，往往起家越卑微的男人，成事后越想抹杀过去的不堪，就算再有气量，人心的弱点也不可击破，更何况早年血洗宫闱，暴君的坏名声犹冠于耳，即便现在经历过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还活着的也没人敢提起，王氏却历历在目。
这个男人现在是尊重自己，那么假若哪天，自己也犯下令他感到不可饶恕的过错，被屠尽的会不会就是王家？细思极恐，王皇后不寒而栗，却仍要保持国母的仪态，附和道陛下英明，后宫多年冤屈终于得以昭雪，她替枉死的女子们叩谢陛下隆恩。
崔贵妃没经过民间的风浪，自认做不到皇后那般镇定，方茹明显能感受到贵妃在发抖，她很想找个借口带主子离开这儿，可是在座各位娘娘都一样，崔氏既为众妃之首，此情此景更不能丢了面子。皇帝的目光正来回巡视，检验着妃嫔们的表现，后宫需要漂亮的女人点缀，可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女人都是草包。
在这点上帝后出奇地一致，王皇后清楚，只要不作死，启仁皇帝不会废了自个儿，可也不会为了她散尽六宫，那么她倒是希望妾室们恪尽职守，必要时也能给自己分忧，这若大的后宫看似花团锦簇，其实寂寞异常，王氏在深夜醒来，偶尔会感叹，红墙高深，渴求君恩的女人们如飞蛾扑火，真正进来了才知道，葬送的是整整一生。
做主子的女人们如芒在背，反而不如底下的奴才经得起风浪，时嬷嬷心愿已了，被小宫女搀扶下去休息，启仁皇帝特意等她走了，才吩咐华沐下旨，念在嬷嬷劳苦功高，特赐两名宫女和一座宅子，恩准她出宫养老。
若说掖庭女子的屈辱让人们觉得愤怒，那么深藏在永巷中的隐私就是十足令人作呕。皇帝已经对太监们作出判决，永巷的高嬷嬷本不用再说，华沐也有意将剩下的人带回去，可皇帝执意要听，说那群太监胆大包天，就算进了敬事房，保不齐还有什么没交代干净的。
在场的宫女有许多都认识高嬷嬷，她负责管教新选进宫的女孩，在永巷操劳了一辈子。很多人因为挨打而骂她、怨恨她，可等走出永巷，到了陌生的宫院司局，面对不讲道理的主子才知嬷嬷的严厉都是为了她们能在宫中活下去。宫女们从见到高嬷嬷第一天起，她就是两鬓斑白的样子，脸上爬满皱纹，时隔多年再相见，她的白发更多了，腰背也再难以挺直。其实打从去年开春，永巷新去了一位荣姑姑，头脑灵光，腿脚更利索，高嬷嬷就逐渐脱开手，现在已差不多等同于退位了。
高嬷嬷实在太老，皇帝索性免了她的跪拜，特许坐着说话。老宫女历经三代皇帝，早已练就宠辱不惊，颤颤巍巍多谢过陛下后，张口便称聂太监虽已死，永巷中却还有其余孽。
“那个宫女，是甘露五年选进来的，本家姓余，有个名儿叫余花花，是武烈侯沈秉德府中家奴的女儿，真真心比天高，不服管教，无论老奴用什么法子，她始终觉着，自己是金枝玉叶，生来应该坐享富贵。”
张淑妃表情微动，心中隐约能对上号，她宫中的栀子放出去嫁人前，有次陪着她闲话，曾经提起一同入宫的女子中有个小鱼，性情是如何地乖张自傲，做派是如何地匪夷所思，处处遭人嫌弃，落得只能苟且居住于永巷，还有本事留住性命也真令人称奇，最后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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