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十五 起立苍苔罗袜冷，玉阶昨夜有微霜（五）
那或许是小燕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鹿鸣堂的装潢不同于正殿，充满着书卷气，古朴素雅，清幽隽永，门前栽满大片竹林，其中辟开小路，取“曲径通幽”之意境。小宫女当然不懂这些，都是年复一年相处下来，三皇子告诉她的。
竹林中有池水，入夜淙淙不绝于耳，三皇子常在水边读书，小燕就站在他身后，背靠假山给他打扇子。那是一位温和的少年，从不会对下人发脾气，还是唯一一个会对小燕笑的人。跟在他身边，小燕第一次穿上粉色的裙子，袖口还能绣几朵花，是她从来没见过的好衣裳。
三皇子教小燕写字，允许她看书，还送过她一只蛐蛐笼，她挂在床头看得着迷。后来小虫子死了，她将笼子收起来，藏在屉子后面，被人发现了笑她痴，她只是夺过来，重新找个地方收好。
小燕感激三皇子，更感激崔贵妃，让自己拥有了梦中都不敢想的生活。她不需要再看嬷嬷脸色，能吃上热饭菜，穿干净的衣服，月俸也比之前高，甚至有了个嵌五色螺壳的首饰匣子，里面放着两根小小的花钗，用粟米般细的珠子攒成杜鹃花样，是三皇子随手塞给她的，她总怕摔坏，竟一次也没戴过。
鹿鸣堂中过了四年无忧无虑的日子，宫女小燕的眉眼逐渐长开，果然是美人坯子，三皇子还浑然不察时，崔贵妃看她的眼神就已经变了，明里暗里会吩咐方茹，注意这个小宫女的言行身段，偶尔去内务府领月例时也会带上，回到婪春殿面见贵妃，自然顺带赏赐点衣料首饰，由方姑姑提点她“姑娘日渐大了，学着打扮”。
贵妃的用意不言而喻，小燕起初难以置信，以为是主子在试探自己，一旦发现她敢觊觎皇子，肯定要乱棍打死。直到年满十二岁，方姑姑将她单独叫到自己房间里，拿出一本画书，小燕只看了一眼，脸立刻烧起来，红得堪比婪春殿前花园子里的芍药。那是女子出嫁前，母亲才会为她们准备的东西，。看着方姑姑脸上暧昧不清的笑意，小燕这次彻底相信了，崔贵妃娘娘属意自己伺候三皇子，就是眼皮底下的事儿了。
含章宫里，方茹姑姑资历最老，在宫人中最有话语权。那本书上的内容她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讲给小燕。这天之前，崔贵妃娘娘辗转难眠，拉着方茹说了很久的话。三皇子也大了，皇帝迟迟不提指婚，崔贵妃心里焦急，生怕儿子年轻气盛，做出不文之事，索性这几年看出来小燕老实，不是狐媚惑主的，让她做屋里人也是个好选择。
鹿鸣堂最西边的屋子属于小燕，房间不大，刚好放一张床、一套桌椅、四个箱笼。她的东西不多，这些已经足够，桌上原本空荡荡的，除了一面盖着棉布的镜子再无其他。方茹给小燕送来胭脂水粉，还有冬夏各两套新衣裳、两盒梳头的桂花油。小燕有了贵妃授意，心里依然明镜似的，宫女妄想一步登天无异于自寻死路，自己可不能造次。
也是在那年，她从栀子口中得知了小鱼的下落，足足震惊了整夜。管教嬷嬷一语成谶，小鱼居然不顾廉耻，真的给太监当了菜户，对方是司设监掌印太监聂华成，小燕没有见过，栀子形容那个人“印堂窄小、嘴唇削薄，典型最爱信口雌黄，颠倒黑白又狭隘自私的面相”。
栀子那么厚道的人，都给出聂华成这样刻薄的评价，足以见其品行低劣。她们这些出身贫寒的宫女退路不多，给太监当菜户也未尝不可，可是小鱼为何要跟他？掌印太监虽富裕，毕竟不是男人，聂华成又是那人人避之不及的坏种，小鱼才十三岁，何至于就这样匆匆交付。
“她的事儿咱们都少管，凤娇上个月回永巷看望嬷嬷，正好撞见聂华成从厢房出来，衣衫不整的，小鱼在里边散着头发，当真晦气，凤娇都没好意思直接回膳房，狠狠洗了两遍热水澡才进去干活。”
宫道两旁郁郁葱葱的花木遮挡住女孩们说话，栀子提着个大食盒，是张嫔娘娘最爱的桃酥，因怕麻烦，每次都让膳房做上好些，留着慢慢吃，栀子正是在拿点心的路上遇见彩兰，才听说了凤娇的遭遇。
小燕点点头，回想起同住永巷时，其实到了她去花房前最后几个月，小鱼似乎有心悔改，做事情比以往麻利，被嬷嬷骂了也不还嘴，爽快地跪下认错。可惜为时已晚，嬷嬷不愿接纳，小鱼被彻底遗弃在永巷，大概正是这个缘由，让心比天高的小鱼选择依附掌印太监，反正她自己的名声也臭，干脆破罐子破摔了。
栀子将提梁握紧些，腾出一只手擦汗，感叹道：“其实想想也遗憾，凤娇说小鱼现在变漂亮了，对人也没那么冲，看见是她，还跑出来打招呼。聂华成那种人怎么可能对小鱼好，不过是看谁好骗，来者不拒。我真不知道，过几年该出宫了，小鱼能何去何从……哎，我看你穿得不错，想必崔贵妃对你很好，上回见面不是说，让你去伺候三皇子了？小燕，做姐姐的劝你一句，咱们都是奴才，在皇宫里无依无靠的，主子给脸，赏点东西，跟喜欢阿猫阿狗没区别。妹子，你可得想清楚，主子要是翻脸不认人，受苦的只能是我们。”
张嫔单独住在云鹤殿，栀子不能耽误了娘娘的点心，和小燕在林子尽头的灯架前道别。她告诉小燕，张嫔与世无争，娘家又有钱，云鹤殿是整个后宫最好的去处，张嫔已经给了恩典，准许她年满十八就出去嫁人。
看着同伴进门欢快的背影，小燕相信栀子在云鹤殿是真的高兴。从这儿回含章宫必定经过长阳殿，那是皇子公主们生病时的居所，崔贵妃的亲生女儿养在皇后膝下，听说近来偶感风寒被送进长阳殿，贵妃寝食难安，恳求皇后允许她进去探望，始终没有得到恩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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