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七章 醉笑陪公三万场（三）
世欢楼与冷香阁交好，宋玉笺未必真不知道墨觞小阁主身负婚约，才会费心找出个白家姑娘。曾几何时，棠棣院外站过一位年轻的公子，玉树临风，疏风朗月，吸引了不知多少姑娘家爱慕的目光，可他满眼都是串完了戏，说说笑笑着出门的阿晏。玉琳琅可以承认，谈笑风生的年岁里，他对晏姐儿动过心，但也只有一瞬，如今他所念所想的都是恩仇已了，该是时候虚度光阴了。
世欢楼给的提议，凌亦珩起初不肯听，道说前次对酌甚欢已经不易，何必总在墨觞晏眼前晃，惹得她真心烦起来。
“你劝过我许多次，强扭的瓜不甜，怎么今天改了说法，反而要我主动去找她。”没了白韵然在跟前献殷勤，三皇子行动自在不少。世欢楼的茶好喝，他坐了不过半个时辰，就耗下去整壶，宋玉笺都无需怀疑，如果壶中的是酒，这位爷能喝下更多。
“我劝你有什么用，你该想她还是会想。三爷，这世上真心难求，墨觞晏不肯跟从你，我倒是很佩服。阿晏不是须臾谄媚的女人，你不肯死心，索性就纵情任性这一次，只这一次，你和她讲清楚你的心，她会不会动容，就全看老天的造化了。”
宋玉笺讲得慷慨激昂，倒好似曾经为人谋士，呕心沥血设出个万全棋局，彻夜献与主家，其兴致之激烈，仿佛大成之日就在眼前。于是三皇子再次被他说动了，无论忙完手头的伙计已经多晚，都匆匆赶来冷香阁。路上开始下雪，花魁娘子是惜福的，折扇公子还以为她早就睡下了，不想银装素裹之间，一抹殷红茕茕独立，天地皆白，唯她有颜色。
一路上他想了许多的话，关于刘氏，关于母亲，关于八妹妹，关于幼年时期见过的、遭过的、听过的种种不堪。墨觞花魁现在还不可以知道太多，折扇公子已经编撰好合适的说法，用隐晦的方式表达。八仙日就要到了，往年那些痛苦折辱，凌亦珩逃不掉，快要被逼疯。崔贵妃是断断不能说的，受刘氏所累，年年这时候都有人拿怜悯的眼神瞅着含章宫，凌亦珩多么希望能有一个地方让自己栖身安枕，有一个人能听自己将苦水吐干净。
只可恨，冷香小阁主又是那么聪明的女子，凌亦珩不能不害怕，她听过便记住，寻根溯源，一点点去发掘、去推演，从而发现折扇公子也满嘴谎言，所谓的赤诚，只不过是夺取信任的幌子，这个世上竟无人真心待她。
那么骄傲的女子，一旦心中的支柱崩塌了，将会做出怎样惨烈的事。
“瞧你这样子，若在我面前哭出来，岂非失态。”
女子先行开口了，看客人只顾红着眼不说话，想找话头打破沉默。折扇公子以手掩面，摇摇头示意无妨：“左右在你眼里，我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今年的雪可真多……阿晏，你知道吗，我的妻子去世的时候，也下了一场大雪，我已经知道她不好，可是被嫡母强行留在别处宴饮，说妇人生产，自有产婆和大夫，我守在旁边也无助力，只能掣肘。”
他语气中饱含哀戚，情绪被调动起来，不由自主地陷入回忆中。刘小姐生得美，又善于打扮，当时刘氏怀胎七月，接到皇后的宣召，凌亦珩本不想去，推说自己感染风寒，推辞掉也便罢了，可刘氏坚持不能予人以话柄：“若被人说不敬嫡母，对殿下又是一宗不利。我没事的，殿下不必担心我。”
三皇子妃认为，藕香榭距离高阳宫并不远，即便自己突发不适，夫君也可以很快赶回来，殊不知一去成永别，凌亦珩最后见到的是妻儿尚有余温的尸体。刘氏的葬礼简陋，那个孩子也被视为不吉，因死后出生，连序齿都没有，草草塞在母亲的棺椁中埋掉了。
刘小姐没能入皇陵，刘老尚书不敢怒也不敢言，熬到入冬，一把老骨头病倒在榻上，眼看已经药石无医，直到凌亦珩亲自前去探望，前后共六次，苦苦相劝才让老大人振作起来。
“我的岳丈，先失去了女儿，后有老父病重，不可谓不心力交瘁。我的父亲却不以为意，还特意斥责我，人已死，我便该与他们家再无干系。”凌亦珩语气中有恨：“我知道，这其中大半都是我的嫡母挑唆，我娘看似风光，内地里忍受了多少委屈，旁人是看不到的。阿晏啊，我想你能明白，就像你的冷香阁里，人人只看到女子欢颜，可没有人会关心，她们是不是真的高兴。年年亡妻忌日我想好好祭拜，还要顾及会不会惹嫡母侧目，惹父亲大怒。”
花魁默默点头：“是啊，冷香阁的女子，都不是为了自己活着，连同我不也一样么？像个漂亮的花瓶，摆在高高的架子上供人欣赏，天下太平的时候，人人都夸赞花瓶精致美丽，可哪天风云变了，他们说，中看不中用的东西，没必要留着，就会将我摔碎，落个尸骨无存。”
凌亦珩眼睛瞪圆了，他心惊肉跳，听着意味不对，以为花魁知道了什么，才说这种丧气又听天由命的话。她的眼睛是那样清澈，宛如西域进贡的宝石，和每一次见面时都一样，给凌亦珩以错觉——也许从最开始，她就是参透天机的那个吧……
她不声响，是因为无从反抗，是因为牵绊太多，还是因为不肯身边人为了自己而涉险吗？
可转念一想，她知道了也好，知道了也好……终于不能绞尽脑汁，思考该从何对她说起，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同她说真话。
“那你愿意同我走吗？”三皇子不管不顾起来，想要抓住花魁的手：“我带你离开这里，我们都离开这里，再也不管他们明争暗斗，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威胁你……”
“你在说什么？”
折扇公子沉浸诉衷肠，冷不丁被女子打断，花魁蹙着眉，满面疑惑，全然不解这位客人又抽起来什么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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