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五章 桃花扇

　　苍梧三皇子的府邸修建在宫城四条街外，与棠棣院很有一段距离，却能请得动玉琳琅登门唱了整整半日。

　　戏台子搭在屋里，不让角儿们冻着——“什么角儿，都是一群不受调教的皮猴子！”宋玉笺嘴上数落，眼睛却一刻也不放松，查看着手下每个人的行头，亲自叮嘱了别出错。

　　贵人邀约，照说该是玉琳琅压轴，玉哥儿却反其道而行打了头阵，无他，三皇子做东，戏台前摆了酒桌却不见传宴，只一壶酒放在主人面前，可不是在等着世欢楼的老板入座。

　　“久不开嗓，要是哪里唱得不好，王爷可别降罪，还望海涵呀。”

　　玉琳琅笑眯眯看向主家，下人开始斟酒传菜，是三王府厨上的手艺。凌亦珩的扇子不知去哪儿了，通身只在腰间装饰一块梅花佩，作势道：“几日不见，玉老板打得好算盘，带了这么一位绝色妙人，本王就算有所不满，也得给美人三分薄面不是？”

　　“此话当真？”玉琳琅眼皮倏地一跳，手端着酒杯僵在身前，目光半似玩味样：“三爷，前儿个您可是拒了我，韵然丫头当真入不得您的法眼，就别拿这话吓唬她，也是吓唬我了。”

　　二人不约而同往台上看，白韵然没有再唱《长生殿》，昨天接了帖子，玉琳琅为避嫌，特告诉她换曲，谁知三王爷好兴致，硬要点一段《桃花扇》。除夕才造访过世欢楼，今儿又作局，凌家的三王爷从没被传出过热爱听戏，眼睛却时不时朝台上的戏子打量。玉琳琅与他交好，一时间也恍惚，他是否一夜之间改了主意。

　　酒菜已经上齐，凌亦珩挥挥手，侍立的仆人默默退下。锣鼓声差不多能盖过男人们说话，台上的白韵然唱念做打有模有样，即使听见一两句，也不过是宋玉笺原先为她安排好的路——“我的帖子请的是玉琳琅，你却让白姑娘代劳，可见玉先生知我心意。”凌亦珩如是道。

　　玉琳琅哑然：“得了……三爷，你想听我的戏，就去世欢楼了，做什么还要我过来。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三殿下，韵然丫头我带来了，今儿她是去是留，您可莫借着酒意开尊口。”

　　“怎么，你怕我是一时兴起，回头又懊悔，把人给你送回去？”凌亦珩不由失笑，“我听白姑娘声动梁尘，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你的茶馆里都是男子，想白姑娘进出多有不便，不如就住在我府上，一应衣食起居必定悉心照料，将来姑娘学有所成，也有我一半功劳。”

　　三王爷手里没摇着扇子，说起话来就天然少了戏谑的味道。酒桌上最令人为难的，无非正是这类半真半假的玩笑话。玉琳琅只能干咳两声：“她只是我收留的孤女，家世也清白，若有福气伺候王爷，就是她的造化。可是，三爷啊，你对墨觞娘子的心意，我看在眼睛里，您拒了白丫头一次，今儿您若要收她，还请王爷知会我一句，您对墨觞娘子，可还有念想？”

　　“玉琳琅……”凌亦珩状似无言，一准被说中了心坎。他现下做不到说违心的话，只能动了筷子绕开话题：“别光顾着说话，也品一品我院子里的手艺，与风味庄相较如何？”

　　大略是公侯王府爱用的吉祥菜色，用来看大过用来吃，凌亦珩还算厚道，总有几味适合下酒，没得委屈了名伶的肚子。玉琳琅毫不客气，夹一筷子蒜泥白肉在碟里：“非要我仗义执言，术业有专精，王府的厨子用料在精不在妙，何必与风味庄争高下。您是爷，天底下的好酒菜，可不都由着您享用么。”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融冰消……”白韵然还对自己命运的动荡浑然不察，声声念着戏折子中起伏悲欢，“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

　　如此词曲唱出来大为不妥，隐约有诅咒主家不吉的嫌疑，好在是凌亦珩亲自点的，想想无可厚非。玉琳琅自个儿也捉摸不透，正月里听《桃花扇》，难不成真是为了看几眼白韵然，随手胡乱点的。

　　来时白韵然还是那身打扮，穿长袄，戴项圈，凤稍描得细细的，耳畔一对珊瑚红。玉琳琅着意打量过，三王爷都没多瞥她一眼，就叫小戏子们下去了。

　　“莫愁湖，夜鬼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难丢掉……”

　　凌亦珩有点夸大，白韵然只在玉琳琅调教下得了三分表皮，情意绵绵的曲儿也便罢了，此刻铆足了柔肠，实在唱不出个中哀转凄离。这是樽琉璃易碎的花瓶美人，温顺柔弱，凌亦珩也说过，若贪美色，世间女子不只有一个冷香阿晏。

　　没有除夕那一遭之前，想起花魁娘子眸底深不见影的琥珀颜色，有那么一瞬间，凌亦珩想过放手。雀鸟本非池中物，何苦来哉强拘入笼，抱恨此生。

　　可是，美人在骨不在皮。

　　不知是否青梅酒作祟，冷香初顾，折扇公子迷了眼，忘记了曾经沧海，除却巫山，他情难自禁想接近那小娘子。可很快，玉瑕山的雪吹散了酒意，他看清楚了，那张漂亮脸蛋之下，是完全不同的骄傲根骨。

　　纵弱质纤纤，花魁抬眼看人永远是自信的，不完全是背靠西北的底气，更像一团烈焰，与生俱来就应该明媚张扬。而少年时慰藉过凌亦珩的，是春风化雨的柔情，低调内敛，大相径庭。

　　“罢了……好花枝不照丽人眠，许是正月里，难免想起亡人，我心里，总归有些不畅快。”杯酒下肚，凌亦珩又斟满：“这位白姑娘年龄尚小，参不透前人词曲精髓，还是有劳玉先生领回去吧，还需勤教习，假以时日，或可成你世欢楼的台面。”

　　玉琳琅叹道：“借三爷吉言，待会儿让丫头给您叩头。只是王爷，王妃娘娘去了好些年，节哀的话如今说都过时了，你府上，娇娥侍妾如过江之鲫，何必把路子走窄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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