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一章 浮萍

　　镇远将军是个纯臣，又久不在陌京居住，沈家少有外客，醉年斋更是男子止步之地。大小姐沈渊平日里就贪睡，现如今身子虚乏，更没有准时辰。

　　一早惠风和畅，天朗气清，院子里挂的白玉鹦鹉叫个不停，新来跟前伺候的婆子姓周，盯着笼子直发愁：要是吵醒里头那位祖宗，它被扔出去不要紧，连累自己挨罚可怎么办。

　　贺妈妈已经不在后宅，拖家带口被赶去庄子里，因为自作主张，给小姐喝了红枣黄芪炖鸡汤，害得她当晚就口角生疮，高烧不退。沈涵大怒，连夜发落了贺妈妈全家。

　　绯月实在无力伺候，空出的位子最后给了这位周嫂子，沈涵祖母当年陪房的二女儿，如今也已经年过四十，办事利索，手脚也干净。

　　下人们从此牢记教训，小姐是将军心头肉，进醉年斋伺候未尝是桩美差。有前车之鉴，周嫂子但求无功无过。这只鹦鹉是将军送的，打不得，她脑筋飞快一转，努努嘴让后面四个小丫头先进门，自己好掂量说辞，结果沈渊坐在床上，不知是何时醒来。

　　周嫂子瞧见，主子手里拿着本书，模样看起来没有不高兴，应该好伺候。她松下一口气，躬身笑道：“今日的药好了，奴婢们伺候姑娘更衣。”

　　沈渊读话本正入神，敷衍地点点头，抬手让丫鬟扶自己起身。她已经能下地走路，但气血亏损致使寒症反复，久坐或站都会疲惫，经常夜里发作起来，又虚不受补，实在折磨得紧。

　　小腹的伤口每日需换药四次，虽医家不忌，但沈渊现在身份特殊，顾锦川还是得避嫌，好在有尹淮安送来郑凤儿可以近身查看，而后二人一起斟酌开方。

　　病中三餐都以清淡为主，晨起胃口不振，用料与烹饪力求清淡，这日是炖黄姜豆腐，鹅油炒马兰头，蛋清蒸菠薐菜，水煎燕来笋小饺，主食有玉糁羹，芝麻芡实软糕，搭配香椿嫩芽、莴笋尖、子姜丝制成的爽口小菜。

　　饭菜有食盒保温，沈渊先用了半碗羹，药也凉得差不多，照旧是屏气硬灌下去，周嫂子端着果脯供解苦味，小匣子里五花八门，沈渊拣了颗糖渍杨梅，心头其实念起鹭娘做的红果，那才叫酸甜相宜，口舌生津。

　　吃过早饭，周嫂子服侍沈渊漱口，丫鬟们摆开胭脂水粉，预备梳头。沈渊坐在妆镜前，看着自己的脸一天天有了血色，竟生不出真切欢喜。

　　昨儿沈涵就告诉她，今日公务缠身，或许会晚些回来，让她莫急。孤独并非不能忍，可怕的是失去期盼，将军府中锦衣玉食，但沈渊不开心，半月以来，除了伤口反复，煎熬难耐，吃东西也味同嚼蜡，更别提梦中所见都是血色。

　　她看到绯云死不瞑目，绯月遍体鳞伤，阿玉瘦削的脖颈，还有星辰，就算奄奄一息也不忘保护自己。

　　光怪陆离之间，唯独没有离雪城。

　　谍子虽然各为其主，但危害苍梧者，人人得而诛之。黎芫兄妹隐藏之深已称得上可怖，若无今朝败露，来日太子继承大统，阿玉成为宫妃，产下子嗣，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终将成为祸患。

　　更有叛国者该死，早前沈涵就说，离雪城与兄妹两个都有渊源，天下哪来这样的巧合——不愧为武烈后人，有先见之明，沈渊恨极自己当时沉溺虚情，还信誓旦旦地说，离雪城不可能有问题。

　　族谱写着她的名字，她与敌国谍子立下婚约，那么沈涵该如何自处？朝堂上可还有沈家立锥之地？

　　绯云是那么好的女孩，单纯，天真，离雪城都能对她痛下杀手，沈渊不难相见，倘若自己真和他结为夫妇，阿玉必定发疯，血光仍旧会上演，死的人会变成自己，沈家也会洗不清通敌罪名，满门忠烈将被连累，永远钉在耻辱柱上。

　　仅凭这些，离雪城都是死不足惜。想着想着，沈渊很难不陷入自我怀疑，这么多年居然未能看透他温润面皮下的狠毒，究竟是离雪城太擅长伪装，还是自己蠢笨如猪。

　　阿玉说，她和离雪城身世可怜，从小生长在牢里，暗无天日，不知年岁为何物。她有一个不慈爱的母亲，淫乱后宫，祸及儿女，阿玉从出生起，受到过的善意唯独来自离雪城。

　　母亲从不管他们死活，一切也是黎芫大汗蓄意报复，真相如何都不重要，等到他们明白人伦，为时晚矣。他们甚至没有名字，被接出去后，王宫里的人都叫她“玉公主”，说她的哥哥已经死在苍梧。

　　心爱之人是同母手足，他们以为阿玉会失心疯，都等着看热闹，谁知她反而哈哈大笑，压根不在乎。她想到的只有仇恨，这些人把她的哥哥捉走，还送去做质子，还丢了性命，乃至尸骨无存。

　　黎芫大汗为表示诚意，要重新送一个质子，他舍不得别人，就挑了这个“野种”，取名玉公主，匆匆教导几天就塞进前往苍梧的马车。

　　但离雪城是假死，实则潜伏在市井。他是谍子，死不足惜，那么和他交好的明香是无辜的吗？与明香亲厚的墨觞夫人是清白的吗？

　　陌川初遇，沈渊只记得这位公子很好看，除此之外别无他想，是随明香姑娘去到乐馆，朱弦乱，鸳盟起，相知相许，相伴相生，假似青梅竹马撷豆蔻。

　　她不敢细想。她已经亲手杀了离雪城，纵使没有做错，甚至会得到很高的褒奖，也不妨碍化为梦魇，纠缠整个后半生。墨觞夫人的养育之恩不必多言，明香姑娘也占据了少年时最清澈的欢欣。

　　如果现在告诉她，这些都是假的，都是为了博取信任，好让离雪城这颗钉子牢牢插在她身边，沈渊宁肯自尽。身如浮萍，生而荒凉，命里的暖不多，还要变成刀子，她实在承受不住。

　　离雪城本与自己萍水之缘，若没有明姑娘牵线，就算沈涵认出他，没有情谊也绝不会轻易许婚。墨觞夫人说过明香还活着，苦风尘久矣，赎身之后但愿余生避世安居。


　　(https://www.bqwowo.cc/bqw205673/736995104.html)


1秒记住笔趣窝：www.bqwowo.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qwowo.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