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七章 争执

　　玉瑕山中的草木已经发出绿意，望舒堂的却重新暖阁生起银霜炭，手炉烧得滚烫，包上稠银缎缝制的棉套，拿在手上温度刚好。表姑娘没了心高气傲，裹在被窝里像只鹌鹑，任由尹淮安数落。矐

　　“枉我逍遥二十余载，竟不知有人可以将酒劲藏起来。早起似乎是谁担心我醉酒难眠，看来往后不能准备汤饼，而是熬一副浓浓的安神汤，让你喝了痛快地睡一觉，就不会有这般难受。”

　　尹淮安手中端着小碗，里面的汤汁呈暗红色，却并非什么汤药，而是红枣姜汤，趁热兑牛乳，又放红糖调味。绯月想接手，他坚持亲自喂沈渊喝下，还将丫鬟们都撵出去，板着脸坐在床前，难得有几分为人兄长的气势。

　　“酒是我陪你喝的，我不怪你，你见林氏做什么？我让你住在山上，是想要你调养身体，避开陌京城那些破烂事，乔小红是哪里冒出来的人，林氏有多大的体面，需要惊动表姑娘？”尹淮安不能真向沈渊发火，可看见她托着下巴假装老实，说着说着就气不打一处来，干脆唬道：“就知道我管你，你不听，以后我也不拘束你了，尽管由着你怎么高兴。”

　　确实如他所言，二十余载头一次，两个人闹起别扭。沈渊没见过这阵仗，十分底气忽然少了九分，竟辨不清他是虚张声势还是当真生自己的气。无形中有什么东西裂开一条缝，沈渊说不出来，只能盯着尹淮安看了很久，仿佛是最后一次看他了。

　　“抱歉，淮安哥哥，我没想惹你生气的。”沈渊低下头，将脸埋在膝间，“我是想到，乔小红行为浪荡，方大管事的妻子未必肯善罢甘休，为免她糊涂，让你更加烦恼，我才叫她来，想先在我这里大事化小。”

　　头还在痛，又新添眼睛痛，沈渊自己都想不到，居然有在尹淮安面前委屈的时候。这与被沈涵训斥还不相同，那是她的嫡亲哥哥，即便她也害怕，甚至当场哭出来，可从不怀疑沈涵会放开自己。但是尹淮安不行，他们本无牵扯，仅仅因为父辈而产生关联，因为沈涵从中牵线而熟识，当只剩下彼此，沈渊没有足够的勇气坚信尹淮安不会离开。

　　这是现实，却很久以来被沈渊忽视。当真相摆在眼前，无论多么残酷，她都无权拒绝。沈渊很想哭，像在沈涵面前一样，将内心的恐惧和顾虑发泄出去，可抬起头，分明还是尹淮安的脸，却令她望而止步。矐

　　沈渊知道自己带了哭相，一定很难看，便将头低回去。可她忙着难过，忘了尹淮安最怕的就是看到她掉眼泪。

　　想象中很艰难说出口的话，等到嘴边却如竹筒倒豆子：“原是为着哥哥，我才能在州来山庄安然度日。糊涂的是我，不该任性，总给你添乱，从前你为我劳心劳力，我都是感激的。我本不该再麻烦你，可是今日，我已应下方大媳妇的请求，希望你做主，让乔小红嫁给他家二郎。淮安哥哥，就请你看……”

　　“别说了。”尹淮安是想抱沈渊的，但他忍住了，只摸了摸对方那缎子似的头发。

　　在道歉这件事上，他听起来比沈渊有天分得多：“阿渊，你不要怕我，我和你哥哥是知己，但我想对你好，并非为着任何人或事。对不起，刚才我的态度不好，不该和你那样说话。”

　　十之七八相似的恐惧传染到尹淮安身上，他不想沈渊疏远自己，又苦于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身份。他忍不住设想，但凡中间没有两家世交，哪怕仅仅不是通过沈涵结识，自己可以豁得下脸皮，死缠烂打也无妨，至少争取过，按照心意去做过，事与愿违也无妨。

　　可是，可是沈渊叫他一声“哥哥”，路就断了。

　　更何况还有温梅。沈家骄傲的嫡长女，西北大地漂泊在外的一颗珍珠，如何肯屈尊在商人庶女之后？矐

　　沈渊不说话，就是对尹淮安最狠毒的惩罚。她低着头，整个人好似静止，连呼吸声都几乎听不见，只有滑落的发丝提醒着二人，这场谈话还没结束。

　　以往，温梅也说过自己不高兴了，撅嘴背身不理人，她是为了为引起尹淮安注意，然后听取她的需求，往往事倍功半。但没多久尹淮安就厌倦了，觉得女子把戏实在枯燥愚蠢——也许在温梅眼中，未婚夫不再宠爱她，正是他们分道扬镳的理由。

　　那么沈渊呢？她和温梅自然不同，她要明媚大方得多。可……她终归是小女子，而小女子的心思，尹淮安如何能猜测。

　　“阿渊，说点什么好吗。”州来庄主不再是青梅竹马的少年，他的后宅美人如云，他深谙怎样最快哄她们欢颜，但当面对在意之人，他脑海中只能想起最笨拙的语言：“如果我惹你伤心，你应该说出来，你训斥我，让我也哭。阿渊，不要这样不理我，更不要胡思乱想，悄悄想好了再也不来山上。我向你坦诚，要是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犹如星子点亮，漆黑夜空闪过光点，是沈渊终于抬头，眼中有泪，亮晶晶地瞧着尹淮安，歪着脑袋，像一头鹿。

　　“我还以为，是你再也不想我来山上了。”她的嗓子有些哑，不知是否因为刚刚无声地哭过一场，“你凶的时候，我真的以为你厌烦我，后悔答应哥哥照顾我。我也想下山，可是哥哥说，只有你可以托付，我还能去哪里呢。”

　　大喜过望往往使人失去理智，譬如现在的尹淮安，丝毫听不出纰漏。分明近在眼前，感觉却像经历过一场离别，令他痛苦不堪，绝不想有第二次。矐

　　暂时说服了自己，尹淮安抛开教条，握着沈渊的手，向她承诺这是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她面前发脾气。听起来很感人，可惜誓言经不起推敲，沈渊笑着点破：假如是因为别人，就好比乔小红，惹得他生气，恰好被自己看见，该当何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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