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十六 羽衣常带烟霞色，不惹人间桃李花（下）
太极分阴阳，鱼儿交首尾，枉费顾锦川修行半生，终是放弃了成仙。他不能承认自己为情所困，逢人只说辜负期望，回天乏术，心中有愧，岂敢逍遥苟活于世，唯有守候在此聊以赎罪。
“得了吧，你能骗得过谁。”
大多数人是不信的，只不过说多了，也有人愿意上当，陪他喝一壶酒，然后告辞。
山中无历日，顾锦川不设镜子，但凭别人口中评价，得知自己有无改变。澧兰从没来过，偶尔托人带点东西，还有几句问候的话。当年美人姐姐身边的小女孩长大了，于日复一日的相夫教子中逐渐成熟，也理解了她的父亲。
故事中，神明与天同寿，故而有足够的机会尝试，即便错了，还有大把漫长岁月可以用作弥补。可人一生很短，只能慎之又慎，首先考虑的不是称心，而是没错，就像她和姑爷既无青梅竹马之谊，又非终成眷属之喜，结为夫妻只因对方是世交子孙，知根知底不说，还父母双亡，身后没有依仗，不能也不敢背叛岳丈家。澧兰是长女，上下无兄弟，再不喜欢也得和他生儿育女，延绵后嗣，确保自己这一脉不被堂房侵占。
她从小看在眼中，父亲是真的醉心道法，却硬生生放弃所求，照顾老小数十年，后来难得遇到心爱之人，还因自己一个称呼而放手，如此算来，父亲这一生何其悲哀！
澧兰不会任性胡闹，想通了，她也就能坦然接受，照顾孩儿，善待夫婿。她并不担心顾锦川在山上生活得不好，只怕会打扰其清修，所谓近乡情更怯，大抵就是如此。
逢年过节，少不了祭拜先皇后的人，顾澧兰提前将东西备好，请他们代为转交，或是亲手腌制的腊肉，或是几坛美酒，医师照单全收，起初并不回应，久而久之，他终于忍不住，也会托人带话，问候女儿平安。
她活着时最喜欢澧兰，常说孩子可怜，做父亲的不该只想自己痛快，能陪伴的时候多尽心，不然等女儿长大了，成了别人家的媳妇，受再多委屈也不能总往娘家跑。顾锦川听在耳中，记在心里，支撑门面固然是招婿的理由，当初这番苦口婆心更占分量。
没有母亲的孩子更容易受欺负，还是留在家中吧，哪怕不合心，也能一纸和离书将男人赶出去，不至于流落街头的是自个儿。
喝到半醉，靠在冰冷冷墓碑前，顾锦川一点儿也不害怕，就像跟她坐在一起似的。医师心想，倘若故人在天有灵，看到自己没全然忘记女儿，还知道嘘寒问暖，会否感到欣慰？
百年之后再遇，对她也算有交代了吧。
人间毕竟皇权至上，顾锦川争不过，等到了地底下，他迫不及待要看看，那样骄傲明媚的女子，心里究竟装着谁。
顾澧兰已经记不清，自己往山上送了多少次过年的腊肉，药铺院里又堆起多少次幼稚的雪人。夫婿病逝在冰霜消融时，留下三个儿子、两个女儿，这一门人丁兴旺，了无遗憾。
“我知道，爹不信我……我，没有负你……”
男人气若游丝，撑到妻子回来，亲口交代完后事。澧兰哭了半宿，将最小的女儿改姓，让她以后管顾锦川叫外公，算是成全夫妻一场。
葬礼很简单，第二日白幡就撤下，全家人照常营业，临近的父老乡亲离不开顾家医馆，如今坐堂看诊的是澧兰长子，年纪轻轻，饱读医书，眉宇间颇有祖父的风采。
顾锦川还在山中，上去了就没打算再下来，他岁数大了，身体不太好，身边只有爱宠，解闷儿而已，伺候不了人。怕澧兰担心，顾锦川很少见人，不让消息传出去，他行医问药半辈子，自己心中有数。
曾几何时，他对那女子说过，医者不自医，渡人难渡己。
过去这么久了，她是否已经转生，或者打破命数，位列仙班？诸天神明如若遇见，可否对她少刁难，多行方便？
床头供着长明灯，和国母衣冠冢前是一样的，即便三伏炎夏，顾锦川也觉得夜里寒冷彻骨，唯有如此，才能感受到来自她的一丁点暖。悔恨是这世上最狠毒的诅咒，他开始后悔，为何没有坚持悟道，没准能感动上苍，怜悯他这辈子所求不得，赐下神识，从而得知芳魂何向。
“你要是知道，会笑话我的吧。”
她曾是天底下最洒脱的女子，敢爱敢恨，宁折不弯，后来啊，为了手足，为了儿女，为了很多很多，甘愿将自己送回囚笼。她说，锦川，我不中用了，你得坚持下去，永远自由，永远记住最想要的是什么。
顾锦川也没能做到，他们都是棋盘上的黑白子，都走不出这樊笼。
白云苍狗，他们的时代早已过去，轮到儿女们大放异彩。起初顾锦川还会打听外界，和先皇后的追随者们谈心，慢慢地，人越来越少，随着岁月老去，逝者如斯，命运不会为谁停留，有些过往终将被遗忘。
如此也好……无人打扰，连同住山中的那位也终于不来了，守着贤妻美妾和绕膝儿孙过日子，不比陪自个儿在这儿掉眼泪强么？
澧兰终于下定决心上山的那一年，小屋里已经找不到顾锦川的踪迹，她寻遍整个玉瑕山，也没有找到父亲。茫茫风雪中，她想起分别那日所言，果然，山高路远，恐是诀别。
医师带着爱宠游荡，且行且歌，最终将小东西安置在无人会打扰的地方，自己却再次离开，消失得干净彻底。他无从得知，澧兰为此哭了三月，最终在儿子的劝说下打起精神，设灵堂，立牌位，供奉香火。
顾锦川老了，带着百无一用的思念虚度年华，幻想着和她的另一种结局。梦中他耗尽心血，终于换来斗转星移，命数骤变，天之骄女隐没凡尘，却得以平稳过完此生。
他笑了，发自内心觉着放松，闭上眼睛休息。时至今日他才发现，身边已经没什么可供念想的物件，而记忆中的面孔早已模糊。他想哭，却很快释然——世间情爱执念都会消失，唯那虚幻术法，某种意义上可称之为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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