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十五 平芜尽处是春山（五）

　　“你说，我们能一直待在这里吗，要是那位小姐成了女主人，会不会不允许丈夫有别的女人？”

　　小仙坐在床沿，抱着衣裳忧心忡忡。她总是想得很多，怕露宿街头，怕没有东西吃，怕老了孑然一身。她不像淑慧那样得天独厚，能获取主人另眼相待，只会吹吹觱篥，舞姿虽然算上乘，可庄主让她们伺候，往往七八次才有一次需要跳舞的。

　　淑慧正在擦拭箱子，找块干净的布盖起来，听见小仙这样问，一下子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想安慰小仙，却也知道对方心思细腻，语言苍白，说得再多也不如一个避风港实在。

　　“那天咱们不是都在么，主人和表姑娘说话，他们两个不像要成亲的。再说了，你想这些也没用呀，就算她要做女主人，莲莲和葛姨娘都没有着急，哪儿轮得到我们。”

　　情分是情分，理智是理智，淑慧要为了小仙好，让她时刻牢记现实。就连淑慧自己也觉着无所谓，主人对她优待，只是因为她有中原血统，性格也合主人的胃口罢了。

　　买来的玩物，知情识趣不是理所应当么？

　　太有自己的想法，终究落不到好下场。

　　小仙坐立难安：“可是我好害怕，淑慧，主人喜欢你，我想请求你，如果有一天，我要被赶出去，你能不能帮帮我，就替我说一句话也好。”

　　她过分紧张，以至于珍贵的皮子被手心攥出皱纹。淑慧纠结极了，她不想做任何会使自己有危险的事儿，然而这座庄园之中，她们没有别人，只有彼此。

　　于是淑慧点了点头，笑着向小仙伸出手，将衣裳重新铺平、叠好收起来。很快，两个胡姬的小院中再次响起欢声笑语，她们坐在走廊下唱歌，弹奏早已烂熟于心的曲调。当晚，薛妈妈又登门，主人要招待客人，让胡姬前去献艺；直到半夜她们才回来，小仙在宴席上跳了一支舞，赢得满堂喝彩。

　　“我真开心，淑慧，现在我才真的感觉，自己是这座庄园的人。”小仙喝了酒，脸蛋红红，关上门就迫不及待向同伴表达，“我不那么害怕啦，就算不能留在这里，我还可以去别的地方跳舞，莲莲也说过，主人很好，会关心女孩子们去哪里，对不对？”

　　月光不太明亮，漫天群星更为耀眼，小仙迷迷糊糊睡着了，全靠淑慧将她扶进屋子。烛火映照下，女孩的脸庞恬静温柔，洋溢着淡淡的幸福。

　　其实胡旋舞没什么好看的，要练成却磨人，稍有不慎就会摔得鼻青脸肿，重则双腿残废。

　　小仙说过，她最初被卖到中原，那个人牙看她四肢修长，就和另外几个女孩一起交给学舞的师父，足足练了十年，双脚长满茧子，浑身大小伤痕无数，最终以三十七两的身价被一位富商竞下，结果新鲜了不到两个月，太太醋妒，趁着商人外出行走，将胡姬赶出家门，远远发卖到外地。

　　进入尹家之前，小仙又被转手了四次，理由千奇百怪，还有人家的主母说胡姬金发碧眼，像个妖怪，孩子们见了要哭，如果不送走，自己就要和离，带着儿女回娘家。

　　淑慧其实很心疼小仙，这个比自己年长两岁的女孩缺乏安全感，她没有经历过很严重的肉体折磨，更多是精神层面的伤害。小仙出生在西北边的平原，本来叫莉莉，族群生活的地方十分荒凉贫瘠，种不出庄稼，维持存活只能依靠放牧和互市，还有买卖女孩。

　　她上面有五个姐姐，毫无节制的生育彻底摧毁了母亲的身体，父亲酗酒，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小仙和两个弟弟被姐姐们抚养长大，三岁会自己做饭，四岁可以出门赶羊。她刚刚满六岁时，最小的姐姐死掉了，因为长期饥饿，还有父亲的殴打，弟弟们吓得直哭，也被酒囊砸伤，幼小脸蛋上各自留下大片疤痕，是擦不掉的棕黑色。

　　二姐和三姐在同一年嫁人，分别成了中原行商的外室、隔壁部落领主的小老婆。至于年纪最大的女儿，父亲打跑了她的未婚夫，不允许她嫁人，必须留在家里伺候老小；还有莉莉，出生之前，他以为这是个儿子，结果大失所望，便将小女儿视作累赘，早早就想好要将她卖出去，只等着她岁数稍微大一点，收女孩的人才肯接受。

　　从记事开始，莉莉就是家里承受父亲打骂和母亲抱怨最多的人，都嫌弃她多余，除了浪费家中的粮食，什么用处都没有。男人喝了酒什么脏话都说，母亲整天躺在床上，张着嘴不是要吃的就是骂小女儿破烂下贱。

　　莉莉离开家之前，母亲死了，正好给了父亲借口，她得做孝顺女儿，卖身给母亲换棺材钱。大姐挤不出一滴眼泪，她怀孕了，宁死不肯说孩子是谁的，就算能生出来，以后也同样要被卖掉。

　　四姐姐给妹妹做了一顿饭，两个弟弟哭个不停，最后被父亲拎着脖子扔出家门，扬言要是舍不得，他就把他们都卖了，反正老婆孩子还会有。

　　糜子粥在当地何其珍贵，莉莉舍不得吃，要喂给弟弟，四姐姐不让，说都是家人对不起小妹。碗最后被酒鬼父亲夺走，莉莉是饿着肚子出门的，哭声渐行渐远，记忆也在启程的那一刻开始淡化。

　　直到如今，她已经不记得家人的样子，或者不再认同自己和他们的关系，反正被卖掉了，没有人替她受苦，拿着用她换的钱，还可以多吃几顿饱饭。

　　表演过胡旋舞后很长一段时间，足足有两个月，主人没有再传唤过胡姬，小仙和淑慧待在院子里，从来不被允许出门。乔氏来探望，说起外面的玩意，有时是自己刚学的糕点，有时是山上收庄稼，女孩们心照不宣，谁都不提主人。

　　她们都明白了道理，细水长流，岁月静好，已经是最最上等的结果。隔壁院里有女子耐不住寂寞，精心打扮，带着亲手熬的汤水想闯书房，下场便是被两位方管事拖出去，成了牙婆的座上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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