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〇一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四）

　　陌京城的冬夜干燥，连日没有雨雪，御花园中的泥土都发硬了，这场雪来得恰逢其时。长阳殿大门前立着两座黄铜青鸾，鸟喙铺了薄薄一层雪花融的水，轿夫停下，绣雪扶王皇后下轿，而后去叩门。

　　刚走近就听见里面闹哄哄，孙连翘等候多时，几乎是跑着来迎接，如报信的小宫女所言，她脸上胳膊上都挂了彩，皇后见了大吃一惊，赶紧叫她免礼，先说公主与两位皇子如何。不待孙连翘回答，屏风后迎出来一道碧色身影，竟是太子妃康氏。

　　“母后来了，儿臣听说长阳殿不安静，就过来看看。儿臣已经安抚了两位弟弟，嬷嬷带他们各自回去休息了。只是八妹妹她，还……”

　　康氏衣裙整齐，头发却散着一半，只在脑后挽了个圆髻，显然来得仓促。皇后深感头痛，颐安殿传出的话是请示中宫，太子妃却抢先出现在这里，只能说明有人走漏风声。绣雪站在屋门口，看见旧主，手心不由自主收了收，很快也恢复如常。

　　“你辛苦了，看这样子是已经睡下了，难为你又赶过来。”王皇后任由儿媳搀着坐下，难得先关心她几句，之后才问起八公主；“你八妹妹怎样，本宫听说她拿着剪刀，有没有伤到你？喔，还有那个宫女，连翘，绣雪你快看看，她的伤不要紧吧？”

　　孙连翘跪下道：“多谢皇后娘娘关怀，奴婢皮糙肉厚，不妨事。反而是八公主，她不肯从桌上下来，宫人不敢靠近，公主没有站稳，结果摔到了地上。”

　　“什么？”皇后大惊失色，“噔”地站起来：“还不快带本宫去！陛下将公主交给你们，你们就是这样伺候的？”

　　满屋宫人悉数跪倒，求皇后赎罪，太子妃也说不上话，还是绣雪低着头，上前劝了劝，请王氏先去看八公主。

　　长阳殿宜静养，陈设不如别处华丽，淡蓝色床帐没有纹饰，前沿点缀了一排鹅黄穗子，各串两颗鲜红珊瑚，比之葳蕤楼中简直天上地下——王皇后似乎明白了，为何八公主要闹。

　　地上翻倒一只小手炉，撒出来的却是香粉，小宫女蹲着打扫，不远处八公主人也在地上，穿着干净的寝衣，腰间系带稍许松垮，瞧着像刚刚换上。

　　“皇后娘娘，太子妃殿下。”小宫女满脸惶恐，跪得倒是利索。王皇后命她退下，目光移向八公主：“晨曦，地上凉，你怎么不去床上坐着。绣雪快，把公主扶起来。”

　　八公主本还安安静静的，听见这话立刻暴起，大宫女尚未迈出一步，她已经像受惊的兔子，身体拼命向后缩，手脚乱挥，仿佛人家要拖她入地狱。

　　“别来碰我！滚开，滚，都滚！”八公主声嘶力竭，眼见绣雪不动了，才稍稍缓和态度，后背紧贴床，向皇后提了个要求：“母后，晨曦不想待在这里，让我见父皇，让我出宫，我宁愿不做公主了！我不想被关起来，母后，女儿求你帮帮我，就这一次！”

　　孙连翘跟在后面，听到这种胡言乱语，唯恐皇后降罪，便想上前去安抚八公主，王氏的反应却比她快，铁青着面色转过身，看到宫女身上的伤又忍住，只在嘴上严厉：“混账东西，公主住进来才一日，怎就成了这个样子。依本宫看，莫不是奴大欺主，以为公主失宠，就敢踩在主子头上，才让她惊慌失措，连自己的父母都不认了！”

　　为崔贵妃之缘故，王皇后今日火气格外大，倒霉的都是奴才。八公主下手没有轻重，孙连翘伤得不轻，这会儿伤口隐隐作痛，犹得跪下身子分辨。“皇后明鉴，奴婢承蒙圣恩，供职长阳殿，对陛下和娘娘只有感激，就算借十个胆子也不敢欺辱公主。许是因为患病，公主心情一直不好，过来时便哭哭啼啼的，今儿阖宫宴饮，她又去不成，这才伤心过甚，做出许多事情。娘娘，奴婢不敢有半句虚言啊。”

　　太子妃亦在旁劝抚：“母后息怒，儿臣早来一步，看得真切，八妹妹像得了失心疯，挥舞着剪刀不许人接近，已经跌倒过一次，多亏连翘扑过去挡着，才没有酿成大祸，自己还被妹妹划伤了。”

　　康氏自个儿受了中宫不少磋磨，对孙连翘难免产生同情，有心助其脱困，又道：“母后，儿臣愚见，这屋子狭小，站着这么多人很是拥挤，憋闷，八妹妹看了也不会舒服。不如就叫孙连翘下去吧，她身上有伤，留在这儿没什么用。您和妹妹说说贴心话，您是母后，妹妹会听您的话的。”

　　不知太子妃说中了哪一句，令王皇后有所触动，给了面子，冷哼一记，让连翘出去反省。

　　“两位弟弟还在偏殿，连翘，你去照看着，将功补过。”太子妃赶紧接上话头，脚尖轻踢了踢婉秋，后者心领神会，将孙连翘一路送出去。

　　“真是吓人，连翘姐姐，我从前只以为，在长阳殿当差，是个轻省又尊重的活儿，今天才知道，原来也一样担惊受怕。”远远到廊下，婉秋看周围无人，拉着连翘咬耳朵。

　　孙连翘伸手捂住她的嘴，严肃道：“可别胡说，宫里头当差，哪个地方不是战战兢兢。管好嘴巴，管好眼睛耳朵，才能活得久些。”

　　婉秋似懂非懂。回来房中，八公主已经肯坐在床上，可还是疯疯癫癫，连皇后也不许接近，只能坐在靠窗的位子，太子妃在对面找张椅子坐着，看表情已经颇为疲倦。婉秋知道，自家主子都已经梳洗完，换了衣裳，没料到外头一个神色慌张的小丫头从东宫门前过，被当成偷东西的逮了进来，一问才知，是长阳殿又在闹腾。

　　绣雪想找茶壶，却被告知八公主发作，将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个干净。

　　“别忙活了，叫她去把安神茶煮上。晨曦，你父皇还是心疼你的，不要再任性了，喝了药乖乖睡下，等病好了，你自然可以回到高阳宫。母后和你保证，葳蕤楼的布置不会动，都按照你喜欢的样子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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