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八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一）

　　朱雀天灯点亮夜空，整个陌京城上下同沐光芒。白云苍狗，沧海桑田，故事只能随着书本流传，当世的人无一亲眼见过神迹，唯有信仰依然不灭，如星辰闪烁永恒。

　　火树银花不夜天，朱雀华羽之下，所有的美丽都黯然失色。太皇太后赐给各宫香烛经幡、鲜花贡果，众人纷纷叩倒在神像前，家宴的不愉快轻轻揭过，节日的气氛此时才真正开始浓厚。这个年过得疲惫而惊慌，充斥太多意外，阖宫上下都感到乏累，只想抓住尾声，好好享受节庆的喜悦，没有谁还会在意银台书院如何，冷宫如何，甚至长阳殿如何。

　　身为宫人之首，王皇后时刻牢记自己的身份，不忘提醒绣雪安排好轮值，切莫搞错了名次，惹得怨声载道，让那该严加把手的地方出差错。这份差事多少有点得罪人，可明面上代表皇后的心意，整个高阳宫中，只有绣雪最合适。

　　王氏给了绣雪体面，却永远不会将她视作心腹。大宫女穿得丝绸锦缎，戴得珠翠琳琅，但实际不如后厢房里住的那个老姑姑，整日一身灰衣，不爱说话，也不和别人来往，总是闷头做点零碎活儿，闲了就在院里散步。小宫女们见了绣雪都会奉承，她心里却清清楚楚，自己要么避开那个老姑姑，要么就只有挨白眼的份。

　　背主忘恩的骂名，绣雪一辈子都洗不干净。她认了，可惜最后父亲还是不治身亡，据说是死不瞑目，嘴里念叨着没能抱上孙子，丝毫不提她这个女儿。绣雪心中苦涩，却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大抵进宫的人都有各自的身不由己，绣雪不敢宣之于口，王皇后对待她已经不薄，只好过一日算一日，再苦再难，自己选的路也得走下去。

　　冷宫最不需要费神，里面的人疯疯傻傻，或老或残，能跑早就跑了；银台书院大同小异，朱氏娘娘神志不清，倒是十分安静，素日没有过作闹。绣雪咽下眼泪，将轮值单子又仔细看了好多遍，尤其是长阳殿，她自己也很担心，别处跑了人最多招来笑柄，若被八公主逃脱了，只怕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都打起精神来，别偷懒，仔细点伺候着，公主若有半点闪失，陛下和娘娘唯你们是问。”

　　绣雪提着风灯，亲自来到长阳殿查看。大门紧锁，两颗翠柏挺拔苍郁，值守的宫人面无表情，看见皇后的掌事大宫女来，才放松表情向她行礼。

　　这是宫中僻静之处，供皇嗣治病调养，或有无人照拂的可怜孩子，送到这里可堪栖身。一道口谕将八公主也送进来，从葳蕤楼到长阳殿，荣辱只在朝夕，就像所有开败的花，那样猝不及防又悄然无声。

　　“吱呀”一声，门开了，孙连翘出来迎接，回话称两位皇子和八公主在里面都很好，只是陛下有旨，未免伤寒传人，不许他们露面，也不允许探望。

　　“奴婢不敢抗旨，还请绣雪姑姑见谅。”孙连翘穿着新衣裳，离开郭氏，大仇得报，整个人看上去精神许多，身子骨不再瘦弱，气色也日渐红润，“姑姑大老远过来，要不去侧殿喝杯茶吧，您也知道，这儿不常有客人，没什么别的好招待姑姑。”

　　绣雪摇摇头，笑道：“不劳烦你了，我就是来看看，马上得回去，皇后娘娘吩咐，今儿是新年里最后一天，关乎国运，除了东宫，长阳殿算是顶顶要紧的地方，万不好出纰漏。公主和皇子们既然安好，我也好交差了。”

　　启仁皇帝要对得起自己的年号，八公主到底无辜，他的确给了华沐命令，将这个女儿关押进长阳殿，用养病的好听名义，保全高阳、含章二宫的名声。里姑姑哭晕过去，暗骂皇帝心狠，以为自己的主子将要受尽冷待，孤苦凄凉。可事实却是在那之后，凌晨曦仍然是八公主，没有被捊去封号，断了俸禄，除了不能离开长阳殿，一切衣食享用如旧，看似幽禁，却得以和外面断绝，即便真的有所非议，也传不到八公主耳中。

　　今日一早，崔贵妃就跪在御书房，素面朝天，披发白衣，哭到嗓子沙哑，发不出声音，请求皇帝放过他们的亲生骨肉。

　　“陛下，陛下！臣妾求您了，臣妾此身死不足惜，只要您肯放了晨曦，无论她犯下什么过错，臣妾都愿意替她承担！八公主她，她是您的女儿，是凌氏的血脉啊陛下……”

　　浸淫深宫半生，崔氏自认已经修行得足够心狠，可这次她想豁出去，用亲情感化这个折磨自己数十年的男人，她妄想着血浓于水。可惜那是天子，即便真的心软，也不可能置天家颜面于不顾。

　　“晨曦是朕的女儿，朕不会杀她，只是你若再搅扰不休，朕也该好好考虑考虑，要不要送几个崔家的人进宫，给你姐姐作伴。”

　　天子的威胁从来都是云淡风轻，崔贵妃花容失色，身子一歪倒在地上，扭伤了膝盖，被华沐恭恭敬敬地搀扶出去。朝露未干，方茹的鞋底都沾湿了，终于等到主子出来，没来得及张口就看到华沐挤眼色。

　　贵妃面孔煞白，腿脚无力，仿佛一尊脆弱的琉璃，美丽而易碎。

　　“娘娘……”方茹欲言又止，与华沐一起将崔贵妃扶进软轿。往来与含章宫的路走过千万遍，这一次却无比陌生，轿夫脸上没有表情，方茹的失魂落魄就更为明显，她想安慰主子，崔贵妃在里面却没有一丝动静。终于回到含章宫，这位一人之下的娘娘将自己关进房间，任凭方茹怎样敲门都不理睬。

　　消息传回高阳宫，王皇后只道这对母女一般愚蠢：“陛下瞒得这样好，连本宫都不明就里，她偏要哭闹张扬，生怕别人猜不出，她女儿做了什么丑事。”

　　“皇后娘娘英明，崔贵妃是嚣张惯了，忘了何为天高地厚。”绣雪低敛着眉眼，拿着桃木梳子蘸刨花水给皇后梳头，口中熟练应承道，“只是眼下，咱们也并不清楚，八公主究竟为何被关进了长阳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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