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维辰的名与事

　　申维辰曾尽力为山西打造的“华夏文明”代表等标签，在包括他在内的一条又一条官员落马的丑闻中黯然失色。

　　【财新网】（见习记者：郭清媛记者：欧阳艳琴）

　　2014年秋的平遥古城，在冷空气中，迎来了第14届平遥国际摄影节，来自世界各地的摄影发烧友涌入这座青砖石板铺筑的古城。

　　这个已经具有国际知名度的文化盛事14年前的缔造者，此时失去人身自由整整半年。

　　2014年4月12日，中央纪委监察部网站发布消息称，中国科协党组书记、常务副主席申维辰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接受组织调查。58岁的申维辰，是2014年落马的首位正部级官员。

　　梳理其履历可知，落马当时，申维辰已离开山西四年，但他39年的仕途中，有35年是在山西度过。财新记者的调查显示，他涉案的主要问题，基本都发生在任职山西期间。

　　申维辰身高一米九，有一双浓眉大眼，说话声音洪亮，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在山西官场涤荡多年，申维辰誉满山西却又谤满太原。最为山西人称道的，是他所打造的“华夏文明看山西”等形象，他担任该省宣传部长6年，通过创办平遥国际摄影节、策划《乔家大院》、《立秋》、《一把酸枣》影视剧话剧的制作，成功地将积淀深厚的山西形象和曾经繁荣辉煌的晋商文化推广向全国乃至世界。

　　所诟病者，则是申维辰主政太原期间，纵容和庇护地产商违规拿地，卷入官商利益输送的泥潭而不可自拔，直接导致太原房地产市场乱象丛生。

　　申维辰落马至今，又有6名山西副省级官员遭受调查。即使不算他这位调离者，山西省内落马高官数量就高居全国第一。他穷十数年之功打造的山西文化、晋商精神的标签，在腐败丑闻的映照下，黯然失色。

　　形象山西

　　1991年，《大红灯笼高高挂》全球公映，影片中，青砖铺筑的古院落，在红灯笼的映照下，与故事情节相映成趣，摇曳生姿。

　　这是目前可查的乔家大院最早出现在世界公众面前的一幕。当时乔家大院所在的山西晋中市，甚至整个山西省，都以土地贫瘠与煤炭储量丰富而著称，无人察觉到这座院落所代表的华夏文化与曾经晋商繁盛的背影。

　　直到三年后，此地迎来一位主官。

　　1994年，山西潞城人申维辰从省体委主任调至晋中，担任晋中地委副书记，一年后任晋中地区行署专员。1998年后担任地委书记，直到2000年。

　　申维辰前后主政晋中六年，这六年也是申维辰发现“宝藏”的六年，为其在2000年升任山西省宣传部长奠定了丰富的实地考察积累。

　　根据晋中平遥县人民政府网站介绍，晋中地区也就是后来的晋中市所属的山西中部，在历史上很长一段时期内，都是汉族与北方少数民族交汇融合的地方，也是各种思想剧烈碰撞和社会变革的前沿地带。明清时期，享誉海内外的晋商就是从这里走向世界的。

　　在晋中工作期间，申维辰被这里浓厚的文化资源所吸引，这也促动了申维辰对山西文化尤其是晋商文化的研究和思考。历史资料称，申维辰当时对经济尚欠发达的山西颇为自信，他认为，山西就是一个暂时困顿的文化巨人，抓住机会就有出路。

　　1998年3月，申维辰任晋中地委书记后，提出“一城、二寺、三山、四院”的总体规划，一城就是指平遥古城，二寺是双林寺和资寿寺，三山是绵山、乌金山和石膏山，四院是乔家大院、王家大院、曹家大院和渠家大院。

　　在此基础上，申维辰更明确地提出，要以平遥为晋中旅游业发展的龙头。

　　平遥古城始建于西周，至今已有2800年的历史，仍保持着明初建城的结构。1997年12月，平遥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正式确定为“世界文化遗产”，成为唯一一座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的汉民族古县城（同时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的丽江是纳西族的古镇），平遥一夜之间名扬四海。

　　2000年，申维辰又经山西省文联介绍，与《人民摄影报》接触上，双方碰撞出平遥国际摄影节的想法。申维辰派人前往法国考察VISA摄影节，考察结束时，申维辰已经调到省委宣传部工作。考察人员将一份详细的考察报告递交申维辰。2000年11月20日，经过反复考虑，申维辰在这份报告上作了批示：“这是一个宣传山西的好主意，请外宣办纳入工作计划进行调研。”

　　2001年，首届平遥国际摄影节开展，此后的14年，平遥在古城标签之外，已成了很多摄影发烧友每年必去的地方。

　　彼时的申维辰，被称为“为山西做了大贡献的好官”。多位受访的山西官员称，山西作为能源基地，煤炭经济发展的同时，环境污染与矿难长期给山西的形象蒙上一层灰色，申维辰的“形象山西”的确是无法小视的政绩。

　　“当时也有晋中官员称，申维辰最大的问题就是‘定力不够’，经常签字批准调查的案子，几天后又会找纪检委，希望不再调查，地委纪检官员因此非常不满。”一位熟悉申维辰的官员告诉财新记者，到山西省委为官后，申维辰不时回晋中，接受当地商人宴请，毫无避讳。

　　但在当时，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申维辰身上的“瑕疵”。作为山西省委常委、宣传部长，他提出山西应做文化大省的口号，抓住山西历史和晋商文化，紧锣密鼓地策划了“华夏文明看山西”的系列活动，亲自策划、推动了热播电视连续剧《乔家大院》、舞剧《一把酸枣》、民族交响乐《华夏之根》等系列文化品牌产品。

　　目前在山西省图书馆，还能查阅到33部申维辰参与的文字作品。这些书中，他引经据典，将山西形容为华夏文明的主题公园。如山西大学中文系编写的八卷本《山西文学大系》，申维辰冠名主编，并且作序。“山西是华夏文明的‘主题公园’，是东方古代艺术的‘博物馆’，是中国社会变革与进步的‘思想库’”，这是申维辰在各类书籍、各种发言里都会提及的话。

　　为推广山西精神推出的舞台剧《一把酸枣》，申维辰也曾专门出书解读：“生计所迫，一批又一批的山西人，抛亲离家，出走口外，就像黄土高原上漫山遍野的酸枣树，在荒漠、在草原、在广袤大地上的每一个角落顽强地生长。”

　　在《一把酸枣》的舞剧演员看来，申维辰高大帅气又大度，对大小演员都笑嘻嘻的，没有官架子。“申维辰真的有眼光，真懂山西的这些文化。”一位《一把酸枣》的主要演员对财新记者说，一个剧在初步成型后，他就会去现场看、评价，并且大力提供资金和推广支持。

　　在话剧《立秋》开排之前，山西省话剧院资金短缺、人员出走，申维辰安排省委宣传部提供了300万元的资金支持。《立秋》的出品人、原山西话剧院院长贾茂盛接受媒体采访时说，申维辰在创作期间，看了四十多场，简直是“痴”。

　　《立秋》讲述的是一个晋商凋落的故事。民国初年的混乱时局中，传承了十三代、四五百年的山西票号到了生死存亡之间，选择和国家银行合作，还是从此衰亡，这个问题在话剧中没有解答，只是十三代祖宗留下的一地窖黄金，赔付了集资人，挽留了晋商的“诚信”精神。《立秋》在各地上演之时，正当“国进民退”的山西煤炭整合于全省推开。

　　2014年山西官场地震显现出来的官商利益纠葛，让当地人扼腕叹息晋商精神与清明政治不复存在，有人甚至说，宁可让山西没有资源。而在这场反腐中，申维辰亦未能幸免。

　　危险交情

　　2006年1月，在文宣系统浸泡多年的申维辰从山西省委宣传部长的位置调任太原市委书记，办公场所也从位于太原市迎泽大街的山西省委，挪至新建路上的太原市委。

　　此时，被山西文化界人士称作“有意扶持文化产业”、“尊重文人”的申维辰，与多位商人交情渐深。其中的代表人物，是相识多年的太原文化产业商人、山西大学校友胡树嵬。

　　胡树嵬现年45岁，肄业于山西大学。在1999年创立山西得一文化产业集团（以下简称“得一集团”）之前，胡树嵬是一个开书店起家的生意人，随后又做图书批发，并设立得一文化广场，专门供书商租用。

　　得一集团内部人士回忆说，从2003年开始，胡树嵬口中开始提及申维辰。一位胡树嵬的前助手证实，当时胡树嵬很喜欢提申维辰，不断地找申维辰吃饭。

　　熟悉胡树嵬的山西文化界人士称，胡喜欢写诗，有一种豪迈的文人气质，喜好富丽堂皇的视觉冲击与社区人群同堂喜乐的人文环境。也很喜欢看书，且记忆超群，看过的内容几乎会背下来，因此和申维辰颇有共同语言，二人之间，深有惺惺相惜之感。

　　与二人交情一同生长的，还有胡树嵬的企业。当地多位人士透露，胡树嵬的得一集团可以顺利扩张并进军房地产界，离不开申维辰的“扶持”。

　　得一集团的网站简介称，目前已形成立足文化业，向房地产、金融投资等多领域拓延的大型综合集团公司，与国内多家大型集团公司展开了多层次、多角度的合作，资金实力雄厚。

　　“这几年可能资金雄厚，但创业初期挺困难。”一位得一集团前高管告诉财新记者，2002年时，胡树嵬还只能借东墙补西墙的维持经营，员工工资并不高，还经常无法按时发放。

　　2003年年末，胡树嵬开始进军音像和文化行业。上述高管回忆，当时胡树嵬曾给公司内部透露，公司已经获得省文化厅同意，可以生产影像制品，此外，省里也同意把得一集团当重点文化企业扶持。

　　多位得一内部人士透露，胡树嵬很注意与政府走关系，在与政府人员接触时，总会说“我认识某位领导”。他们称，这位领导就是时任山西省委常委、宣传部长申维辰。

　　在认识申维辰两年后的2005年，山西省年终相关总结材料中，得一文化广场被描述为“全省最大的图书音像产品经营机构”、“年营业额达两亿”。

　　2006年申维辰走马上任太原市委书记。太原房地产市场在申维辰任期内开始勃兴，但土地与房产市场堪称“无序”。

　　2007年底，多家知名房产大鳄纷纷进驻太原市场。两年后，太原土地交易达到了最高峰。有关数据显示，2009年，太原全年发布了57次土地出让公告，供应土地77幅，占地面积达555万平方米，出让面积同比增长幅度为154.79%。

　　地产业内人士告诉财新记者，过去5年，山西煤老板转战地产行业，太原土地被“土豪式”地开发，几乎是挖一个坑就能挣钱；而另一方面，是楼市上60%楼盘开发不合法。太原城市建设几无规划可言。

　　当地房地产业内人士介绍，当地有几类“怪现象”：政府出让的所有土地使用权期限只有50年；招拍挂不透明，地价高低无序；城中村改造范围大，小产权普遍，大产权稀缺，一个楼盘有“大红本”就是热卖点，“五证”齐全时一般都已经接近清盘。

　　“从单块地来看，规模大的主要都是外地房企拿的，但从总量上说，还是本地企业拿的多。”在太原房地产业内人士看来，本地的部分房地产公司凭借在当地拥有的政商资源，在土地开发中多次打过“擦边球”。而由于招拍挂并不公开，一些外来的大型房地产企业拿地艰难，只能选择和本地有拿地能力的企业或个人合作。

　　胡树嵬的得一集团，2009-2010年，就成为绿地、复地等大型房企进军太原的“股东”。

　　2009年9月，山西绿地得一置业有限公司成立，注册资本1亿元，得一集团持股20%。在这之前的7月，得一集团和上海绿地合作拿到了位于东山片区的CG-0925宗地，共60.8公顷，这是一块综合用地，包括商业、住宅、医疗卫生、小学等，土地单价898.1元/平方米，楼面单价为655.6元/平方米。

　　在复地集团公开宣称进入太原市场的2010年2月，得一集团也是拿地的合作者。2010年2月，复地在太原东山片区所获得的6个地块，5个有得一集团的参与。这5个地块总面积达90.3公顷，土地均价846.5元/平方米。山西复地得一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在当年5月成立，得一集团同样出资2000万，占股20%。

　　大致半年的时间，得一集团便与两家全国排名前列的房企合资，控有15公顷（合约2250亩）土地中20%的股权。在太原，胡树嵬也成为坊间传言的“地主”。

　　得一集团负责地产开发的人员透露，这种合作开发形式，即得一集团提供土地，外地房企进行资金投资，在业内属于常见现象。不过，得一集团仍旧备受质疑。以得一集团当时的资金实力，想进入房地产界并不容易，如此大面积的地块拿下来，更要具备雄厚资金支撑才行。而要吸引绿地、复地、恒大这些地产名企，单靠得一集团并不具备引资能力。据胡树嵬早年的友人回忆，2006年后，圈内朋友都说，胡树嵬是得到了包括申维辰在内的多位人士“扶持”，才得以入驻地产界，并迅速扩张。

　　但财新记者亦从得一集团内部的另一消息源获悉，得一集团帮助多家大型房企拿地，也和周永康有关，因为他们所开发的东山地块属于荒山，没有开发指标，是周永康帮助了胡树嵬完成批地。

　　此外，多个信源向财新记者证实，申维辰、胡树嵬二人均与周永康有来往，申胡二人喜好收藏字画，胡树嵬曾从香港某拍卖行购得一副昂贵字画送与申维辰，申维辰又转送给了周永康之子周滨。此项交易，也被消息人士称作二人同时沦陷的导火索。

　　2014年2月，刚刚从山西省委副书记转任山西省人大副主任的金道铭落马。据说，申维辰2010年曾与时任山西省委常委、纪委书记的金道铭竞争省委副书记一职，最后未能如愿。不过他和金同样得以”进步一阶”，到北京担任了中宣部副部长，更在去年3月升至正部级，出任科协党组书记。2014年春，两人几乎同时落马，申维辰比金道铭只晚了一个月。

　　反腐洗礼

　　申维辰落马之后，山西省有多位相关官员、商人被“带走”或“谈话”。

　　4月13日，申维辰落马后一天，忻州市委常委、组织部长吉久昌，太原市国土资源局总工杜怡以及前任局长张宝玉，均被带走。在他们之前，还有西省太原市民营经济开发区管委会主任、党工委副书记张波亦因涉嫌严重违纪接受调查。

　　这些人的工作经历，均与申维辰有交集。吉久昌任职山西潞城多年，2008年3月在太原市担任副市长时，分管城建、国土、规划等领域。在申维辰担任太原市委书记期间，张波曾先后任太原市园林局局长、太原市政府秘书长、党组成员、市政府办公厅主任等职务。

　　而张宝玉在任山西省测绘地理信息局局长前，是太原市国土资源局局长。与张宝玉熟悉的人称，张宝玉“出事”，原因可能是在担任国土资源局局长期间，迫于更高一级领导的压力，纵容地产商违规拿地所致。据称目前张宝玉已经释放回家。

　　在申维辰之后，山西省经历了一场反腐暴风雨的洗礼，连续三次出现两位副省级高官同时落马的消息。6月19日，中央纪委监察部网站发布消息，原山西省委常委、副省长杜善学，原山西省政协副主席令政策遭到调查；8月23日，山西省委常委、太原市委书记陈川平，山西省委常委、省委秘书长聂春玉，亦是同日出现在中央纪委网站的案件查处栏目中。8月29日傍晚5点半，中央纪委监察部网站发布消息称，山西省委常委、统战部部长白云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目前正接受组织调查。两个多小时后，该网站又更新一条简讯，山西省副省长任润厚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目前正接受组织调查。

　　在副省级高官频频落马的背后，数十位厅处级干部也应声落马，吕梁、运城、阳泉以及更北部的大同，如今都陷入反腐风暴中。山西政商黑金链进入整体崩塌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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