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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四


  唐流一夜未曾熟睡,天亮时,她低头看怀里熏儿红朴朴的小脸,对面牢栏里平端坐支肘闭目养神,窗口一缕初晨阳光投在他脸上,轮廓清秀,两道睫毛丝丝可见,如此英俊,与初见时分毫未变。

  她叹气,转头到墙角,回忆起昨天发生的事情。

  他们入牢时已是下午,长青单独关在牢里,见阿流进来,大是不解:“怎么回来了?”一眼瞟见平,更是吃惊:“你怎么也来了?”

  平苦笑,侍卫打开牢门,把他与长青关在一起。

  “驿馆里到底是怎么回事?”长青不放过他,满身的伤口已被包扎整齐,他忍痛站起来,盯了平道:“为什么齐王会派人来抓我们?请将军给我一个解释。”

  这个疑问在他心头盘绕了许多天,如骨梗喉不吐不快。

  平抖衣而坐,淡淡道:“傅将军,罗庄主的来历你是清楚的吧?”

  “那又怎么样?”长青一愣。

  “那就是了。”平不慌不忙地道:“那我就从来这之前开始说。”

  他仰头示意长青坐下:“你身上有伤,这事一时半会也说不清,傅将军,请耐心坐下听我解释。”

  “好。”长青席地而坐,双眼眨也不眨地看他。

  “骠骑庄出事后,皇上立刻下令回朝,只留下齐王少相驻扎此地追踪余党,我自然是护驾一起走的。”他顿一顿,看了眼对面的唐流,道:“到了京中后,也曾打听过消息,又见了上报的名单,以为一切大局已定,不是我小看罗帮主与傅将军,只是你们人单力寡,齐王少相领功不过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长青连连皱眉,到底没有反驳出来,而唐流在对面低头细听,又见他眼光瞟来,明白他指的大局已定,包括了自己逃出骠骑庄,两人再不可能见面,心头一软,也向他凝视看过去。

  “可是,不久太后召我入宫,于殿前告知我以前一段秘事,原来罗永城就是三十年多前的太子晟,因误会流落到民间。”

  “哼!”长青突然冷笑:“什么因误会流落民间?简直是一派胡言!”

  “事实如何我并不全知。”平淡淡道:“我不过是在如实转述当日情景而已。”

  “好,你继续说!”长青忍气道:“我也想听听她是怎么说的。”

  “这位晟太子年纪排行都在皇上之前,若是身份公开必然会引出朝中大乱,因此,太后请我潜入牢中将其安全救出放走。”

  “还是胡说八道!”长青听得眉毛倒立:“她会这么好心?她根本是要制庄主于死地而后快。”

  平不理他,继续道:“我曾疑问太后,为何不向皇上讨旨放人,太后回答说如果这样,势必要将罗的来历和盘托出,且此次骠骑庄阴谋弑君失败,皇上正在火头上,怎么肯轻易放过他们。”

  他叹气道:“太后说先皇一直曾对这个太子宠爱有加,驾崩前曾留下口喻,无论何时,都要保全太子性命,并逼她于病榻前发下毒誓,日后负责太子平安。”

  “这倒是。”长青从鼻子中哼出话来:“若不是有这段毒誓,庄主早就死在她手里了。”

  “我得了这个古怪的命令,自然好好计划筹谋,故意与刑部侍郎刘荣走得近了,才要伺机动手,谁知这个时候,却在刘荣处遇到玲珑姑娘。”一听到玲珑的名字,长青脸色顿时缓和,他侧了头,盯住墙角出了会神。

  “我这才知道少相已被擒为人质,齐王来讨罗永城回庄内交换,其实这样更好,毕竟在京城里认识我的人多,而去天牢劫狱也比较冒险。”他摇头道:“于是我写了封信给齐王,让他切莫轻举妄动,同时当夜入宫向太后禀明原因。”

  “所以她又派你跟到骠骑庄去救罗庄主?”唐流轻轻问:“可是依你所说,一切早就安排好,怎么齐王又会来驿馆捉人?”

  “救出你们后,我本来也以为一切顺利,临出京时太后曾给我一封密函,说是等救出人并安顿好后,令我亲自将此函交于齐王,命他们即刻带人动身回京,这样罗永城才有机会逃出去。”说到这里,平的眼睛黯淡下来,叹:“我居然也以为这真是一封搬师令,而太后所说的话都是真的。”

  “那封信里有名堂,对不对?”唐流柔声道:“太后并不想这样放掉罗庄主,她在信里让齐王少相扣住你,再去你的地方拿人?”

  “也不尽然。”平向她勉强一笑,轻轻说:“齐王根本没有看那封密函,他早已做了安排,只等我进入大厅,才说了几句话,立刻命人将我团团围住,强制软禁在府里。”

  “可怜的平。”唐流叹:“太后使得是计中计,也许她不但怕齐王伤了罗庄主的性命,也不想你真的把他放走。”

  “是。”平苦笑:“更想不到的是,太后竟是与我同时动身离京,当我在驿馆与你们饮酒时,她也已到达行宫,命令齐王摆下圈套等我自投罗网。”

  “真是个阴险狡诈!”长青用力拍向墙面,震得一蓬灰尘扬起,他恨恨道:“果然最毒妇人心。”

  平听他说话偏激,皱了皱眉头,沉默。

  “不过幸亏有你手下一班弟兄帮忙。”长青感激:“他们护着罗庄主逃出去了。”

  “葛瑞的确是个人才,我也希望罗庄主能够走得脱。”平道,他的声音不喜不悲,可唐流却听出异音,她细细地将这话在齿间默默重读,仰了头,窗洞外一轮圆月,夜空极蓝极深,月亮却是极淡极浅,苍白如脸。乍然,她感觉到凄凉,是种深藏后凄凉,向前,了无头绪;向后,延绵至无穷无尽。

  “你在想什么?”平问她。

  唐流蓦地回过神来,还是清晨,熏依旧睡得香甜,平已经睁开眼,他温柔道:“不用担心,天无绝人之路。”

  于是那种凄凉又汩汩地流淌出来,恍惚伴有昏眩,卡在喉间突突作呕,她努力地咽下眼泪,没头没脑地说:“我曾很用心地跟人学跳舞,总想有一天可以跳给喜欢的人看,可现在都没有机会了。”

  “总会有机会的。”平从木栏间伸过手:“不要难过,阿流,总会有机会。”

  他眼里并没有多少坚定,更多的只是悲伤与怜惜。

  唐流也从栏间齐出手臂,努力探向前,两人指尖隔了一尺距离,再也碰不到,虚空里触不到他的体温,她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

  牢门外渐有人声噪嚷,更衬得牢房里一片死寂,唐流缩回手,擦干颊上眼泪,才听出那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尖锐道:“给我开门,若有人再敢违抗我的命令,等齐王来了全部拉出去斩首。”

  鸾祺简直要气疯了,这群死脑筋的侍卫,一遍遍向她讨要齐王命牌,于是她摘下腰间御赐环璧丢过去,险些把一名侍卫脑袋砸开花。

  然后她劈手夺了他腰间钥匙,将牢门打开,冲进来寻找那个更令她厌恶的女人。

  牢房里光线阴暗,一瞬间她眼前几乎全盲,好不容易看清周围,圆眼睛鼓鼓的,来不及生气,惊愕异常。

  “是你?”她指了唐流,不置信:“你的头发?你的脸……”

  唐流反而不伤心了,她仰头看鸾祺,让她看整张脸。

  “我的天!”好半天,鸾祺才能够说出话,转而尖叫起来:“皇祖母真是疯了,她竟逼澶娶你这个丑八怪做王妃!”控制不住地哈哈大笑,弯腰气喘道:“丑八怪……丑八怪……”眼角迸出泪花。

  平脸色铁青,才要喝止,身后有人已抢先一步。

  “闭嘴!”长青吼,如半空一记闷雷,鸾祺浑身一抖,笑声嘎然而止。

  “平将军?”她这才看清楚他们,奇怪:“你怎么也在这?”又瞪长青,似乎觉得眼熟,想了想,道:“啊,你是那个骠骑庄里的男人!”

  “臭女人!”长青冷冷道:“要是再敢说一个字,我就亲手剥了你这层蛮皮!”

  鸾祺傻住,从小到大,哪里有人敢这样骂她,一时措手不及,倒没了应对方法,被长青虎目狠厉地罩住,呆了半天,总算清醒了,“啊”地一声叫出来。

  “你竟敢这样对我说话!”她脸上通红,受惊多于恼怒,向身后众人发火:“你们没有听到他辱骂本公主么?还不把他拖出来打一顿。”

  “是。”侍卫们嘴上答应,大家磨磨蹭蹭地,根本没有人上前动手。

  “你们都造反了!”鸾祺气得浑身发抖,夺了一人手上鞭子,兜头兜脑向众人狂抽一气,侍卫们大叫冤枉,抱头逃出牢房。

  鸾祺仍不解气,提了皮鞭转身向长青面上抽击,打得木栏‘啪啪’地响,木屑灰尘弥漫。

  “混张!疯子!王八蛋!”她搜肠刮肚地找出所有记忆里最恶毒的骂人字眼,始终觉得不够痛快,恨恨道:“我定要让澶一刀杀了你!”

  吵到这个地步,已经不是公主的模样,唐流与平面面相觑,她怀里的熏儿早被惊醒,小孩子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看鸾祺上窜下跳热闹非常,大眼睛忽闪了半天,‘咕’地笑出来。

  “怎么回事?”齐王喝,他早已听过下人禀报,匆匆赶来,见鸾祺大失仪态,也是皱眉:“公主怎么到这里来了?”

  “澶!”鸾祺哭诉:“这人胆敢辱骂我,我要你替我作主。”

  她扑过来拉住他衣裳不放:“这种坏蛋,一定要割了他的舌头。”一边哭,一边去拔他腰间匕首。

  “真是莫名其妙。”齐王头痛,一手按住匕首,一手去阻她:“公主不要胡闹。”

  “我不依!”鸾祺哭:“今天你不割他的舌头我决不答应。”

  正在哭闹纠缠,门外侍卫分开条空路,一名高髻宫装女官走进来,手里拎了条丝绳,扬声道:“传太后口喻,请鸾祺公主立刻回府,若敢抗命,可用此绳缚之。”

  一听太后有令,鸾祺不敢再闹,她停下来,看着女官手里的丝绳,跺脚急:“皇祖母疯了……”

  女官怕她继续出言不驯,忙将绳子一扬,道:“公主,请。”

  鸾祺这才害怕,咬住嘴唇,低头走出去。

  齐王不由松了口气,重整了衣襟,见那女官仍在一旁,问:“还有何事?”

  “太后命我带唐流过去。”

  齐王点头,命人打开牢门把她拉出来,转头见平神情颇为担忧,于是淡淡道:“将军不用替她担心,我看倒是将军自己的性命危在旦夕”。想一想,又失笑道:“对了,今天早上行宫里又来了几位客人,其实也不算陌生,都是你们的故人呢。”

  他一点头,侍卫们立刻领命。

  平、长青、唐流顺他眼光处看,不知不觉齐齐睁大眼睛,牢门打开处,罗永城、葛瑞、玲珑,满身是伤,被人一把推进来。

  “蓉儿!”唐流首先叫,她冲过去抱住玲珑,后者已是摇摇摇欲坠,脸上疲惫不堪,苍白赤红靛青凌乱,玲珑轻叹:“阿流,我没事,不用担心。”

  她嗓音大变,几个字说得吃力,喉咙里呜呜沙哑,吐字艰难。

  “你怎么了?”唐流难过,手指下玲珑的身体弱不禁风,也不知道她吃了什么苦头。

  “不用担心。”齐王冷冷道:“他们藏身在一个山洞里,我只好想些办法去把他们请出来。”

  “你用烟熏!”平冲口道。

  他指了葛瑞肿红几乎睁不开的双眼,满身乌灰烧灼,愤怒:“这就是你所谓的办法吧!”

  “不错。”齐王微笑:“平将军好眼力。说实话,我这个办法,还是借鉴自与你猎兔的经验呢。”

  话音未落,唐流猛然转身,扬手狠狠向他脸上掴去。

  两人离得太近,齐王根本无处躲避,他反应极快,立刻伸手招架,一记抓住她的腕骨,仍是慢了半步,指尖扫到面颊,火辣辣地发痛。

  侍卫们见势不妙,冲过来用绳子将她绑住,齐王已瞟见唐流指甲上的红迹,知道脸上定被划出伤痕,咬牙忍住,挥手让从人退下,自己过去一把捏了她的颈,贴在她耳边,低低地,声音只有她能够听到:“放心,无论你做了什么事,我都不会杀你,我一定会娶你做王妃,唐流,我保证,你很快就会明白做我齐王妃的‘好处’。”

  离得那么近,唐流可看到他眼珠漆黑,世上再不会找到这样绮丽炫美的两粒墨玉,然而混杂了冰雪、刀剑、烈火与剧毒,残酷无情如地狱鬼火,星星四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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