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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这日一早,任婉唤来令仪,吩咐道:“今日可不能再和袖烟打闹了,今日是大夫人的二周年了,别去惹大公子。”令仪乖巧地点点头,头上双丫髻煞是可爱。任婉不由叹道:“没想到日子过得这般快,连令仪丫头都长这么大了。”

  话音未落,却见顾云涯进来,接道:“也难为你这么护着她,我倒是第一次见有人这么对待自己的丫鬟。”

  似是勾起了往事,任婉好一会儿才道:“娘亲生前疼爱这丫头,连我都比不上。娘亲走后,自然也只我来照顾她了。好在这丫头年纪虽小,但却是个机灵的,再隔两年,想又是另外一番模样了。”

  言语间,任婉已收拾好随着顾云涯到了墓地。顾家祖坟选在城外落亭山,却并不在主峰之上,而是在一座侧峰之上。上完香磕完头,任婉这才瞧见顾云涯呆愣愣地看着墓碑,也不说话,眸子里看不出任何色彩。

  任婉犹豫半晌,才问道:“两年过去了,我也从未问过你,如今想来你也应该情绪淡了些。大夫人的事,你可查清楚了?”

  顾云涯摇摇头,微微叹息了一声:“虽然知道母亲枉死,但若是查出来了,不管是谁,太傅那边一定闹得天翻地覆不肯罢休。为了保全顾家,纵有再多不甘也只得罢了。”

  任婉凝了神问道:“我问你一句,你可信我?”任婉面上一片平静,手却在身侧悄然握成了拳。

  顾云涯笑,笑得难得的爽朗:“说实话,本来你应该是最有嫌疑的人才对,可我就是莫名地信任你。或者说,父亲给我传信说你和云风的事时,我也不过一笑了之,若非后来母亲出了事,我也是要等原本的事情结束了才会回来的。”

  “多谢。”任婉接问道,“既然如此,你想不想知道事实真相?”

  顾云涯敛了神色:“你查清楚了?”见任婉点点头,道,“说来听听。”

  任婉从袖中拿出一方手帕,轻轻摊开,是一支极为名贵的凤血玉镯和一些粉末,道:“我一开始怎么也想不明白,二夫人怎么会莫名地叫我去,又非要送我这支镯子。直到后来大夫人出了事,我在狱中仔细想了许久,才知整件事关键都在我身上。大夫找不到毒下在哪里,是因为所有人都不敢再提起那件事。”

  “你是说云风那件事?”顾云涯猜到几分,顺着任婉的话问道。

  “是。那晚我去找云风,一直觉着房间里是有些什么东西不对劲,但因着担心袖烟,也没有多想,后来竟然就昏迷过去了。偏偏后来听说大夫人也是自那一夜从罗浮院中回去之后就卧床不起的。我后来想,觉得关键应该就在那一晚,可是偏偏我却没事。”

  “后来去牢中的路上,有一个护卫趁人不备,将这几粒粉末交给了我,说是在二弟的房里发现的。我后来查验了半天,这粉末是浅露香,只是使人清醒,但并不解毒,我想了半天,那应该只有这支镯子的缘故了。果不其然,等忙完,我仔细查了查,这镯子是在药物中泡过的,正是这毒的解药。”

  “其余的你应该也知道了,那药引是藏在我的伤药之中的。所以在我下地之前,大夫人都好好的。等那晚我去侍疾,就毒发了。”

  顾云涯听完,久久没有说话,许久才道:“好一个局中局,云风母子竟然如此工于心计。若是父亲真要追查,恐怕这罪名最终一定是安在你头上了,想来后怕。”

  任婉叹道:“是啊,如今想来也是后怕。我不与人为恶,人却仍旧要算计我。云风这人,怕没有明面上那么简单,你要万般小心。”

  “你希不希望我做世子?”顾云涯却岔开了话题,问道。

  任婉沉默了许久,却答非所问:“顾云涯,你知不知道,当初这门亲事,很早以前就提起了,只是因着我娘亲丧期未过,所以才拖了这许久。那时呀,虽然是联姻,但听说要嫁的人是名满帝都的云涯公子,而不是安靖侯府的嫡长子,我心里还是期待了许久,想着进门以后,定要仔细看看,这个在闺中女子闲谈间占据了大量篇幅的佳公子到底是何人物。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我期待了近两年的那个人,竟然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在新婚那夜竟然对我说‘联姻无非是各取所需’。顾云涯,你知不知道那一刻我有多难过,也许,也就比娘亲去世时的难过少那么一点点了。”

  没想到任婉会提起这件事,顾云涯心头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半天只道一句:“对不起。”

  “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你说得对,联姻不过各取所需,我奢求太多。”任婉语气淡淡,但分明语气里却满是凄伤,“自新婚那夜起,顾云涯,我对你便没有指望了。我与我父亲做了笔交易,嫁入了顾家,如今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在完成我答应父亲的事情罢了。”

  顾云涯不知如何接话,只好岔开话题:“你与岳丈的关系似乎并不好?”

  任婉笑笑,道:“也没有什么好与不好的,父女缘分在那儿。”

  顾云涯接道:“你无论何时提起岳母都称娘亲,却称岳丈为父亲,亲疏已显。刚才又提到,你嫁入顾家,不过是与岳丈做了笔交易。且不论这个交易是什么,能拿自己女儿做交易的父亲,怕是也跟自己女儿关系好不起来。”

  “你既已知道,又何需说出来?”任婉不置可否,转身向着房内走去。顾云涯看着任婉些许落寞的身影,暗暗叹了口气,又在墓前立了许久才往回走。

  *

  七月十五,星夜无月,任婉静静凝望了一夜星汉河遥,心绪颇多。窗前孤零零地摆着一架古琴,任婉轻轻坐到琴桌前,摩挲着琴上的印记——镌刻在琴头的“清河”二字。自打嫁进顾家,基本便不再碰这琴了,倒真是可惜了这琴。

  思及此处,任婉手下轻动,琴音泠泠而起,却是极悲的古曲,任婉轻轻和着,低低吟唱出来:“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瑇瑁簪,用玉绍缭之。”

  任婉调子起得极低,但陵园墓地本来安静,这极低的曲声在夜里传得极远。“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任婉越唱却越发唱出了铿锵之意,手上拨弦也越来越快,竟然隐隐唱出了一丝决绝之意。

  “鸡鸣狗呔,兄嫂当知之。妃呼豨!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唱到后来,调子复又缓下去。“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最后一句音落下,眼里已是含了些许泪意。

  却听得屋外传来一阵箫声,洞箫的音色本来凄清,这支曲子听来却是平缓的,仿若低低诉着心事。任婉立在窗前静静听着,待得一曲终了,这才出门去。

  门一推开,院中顾云涯一袭白衣,星夜之下,看去俊朗乾坤,倒是多了些浩然正气。任婉边走近边打趣道:“这箫吹得不错,可这曲子和得实在差劲,不敢恭维。”

  顾云涯一眼看去,任婉今夜一袭素白纱裙,青丝松松地束在颈后,以含苞白玉兰簪子随意一簪,耳畔坠着翡翠滴珠耳珰。顾云涯突地愣在那儿,半天才答话,却不管她的打趣,只问道:“可愿跟我去一个地方?”

  任婉正要答话,顾云涯却不及她回答,便吹了声口哨,院内立时出现了一匹马儿,马儿毛色纯正,马蹄欢快,一看便知是良驹。任婉笑道:“既然如此,还用我回答吗?”

  说罢也不扭捏,见顾云涯拉了缰绳,就一翻而上。顾云涯也在身后,飞快上了马背。顾云涯将任婉环在怀中,使劲一拉缰绳,马儿瞬间疾驰起来,将一切抛诸脑后。顾云涯似是很得意,笑道:“这马儿是我当初在外游历之时,机缘巧合得到的,叫‘飞霜’。”

  任婉笑着应和:“是不错,算得上良驹。”眼睛却是瞟着马儿跑过的路线,原来是一路顺着山路跑下来,又沿着弯弯曲曲的小道绕了主峰大半圈。任婉正纳闷要去哪里,就听顾云涯道:“到了。”说罢一翻而下,伸手搭了任婉下来。

  任婉这才看清,所立之处赫然是一处极为僻静的山谷,谷中芳草幽幽,并无特别之处,但却难得的幽静。谷底有一溪流缓缓淌着,水声淙淙,倒是将心底的忧郁抛出了几许。

  任婉叹道:“好个幽静所在。”

  顾云涯笑道:“原也不知道这个地方,那日遛马偶然发现,今夜听着你的曲子,倒觉得这个地方挺适合你。”任婉向溪流走了几步:“有心了,多谢。”

  顾云涯亦上前几步,与任婉并立,问道:“今夜为何如此伤心?”

  任婉歉然一笑:“见笑了。娘亲喜欢中土那边的东西,连带着节日也爱。今夜中元,所以想起了娘亲,难免感怀。”

  “那那支曲子?”顾云涯试探着问。

  “不过是母亲平素最爱弹唱的曲子,想是下不了决心,所以一遍遍地唱给自己听吧。”任婉忆着往事,不免凄伤。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顾云涯嗫嚅道。

  任婉一笑:“你放心,天下女子有几个瞧不上安靖侯府少夫人的身份,你不赶我走,我怎会自己走?”

  顾云涯讪笑:“是我多心。不过你的确也非寻常女子。”

  天色皎洁,星子散布,独独没了一轮冷月清辉。任婉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忽听得顾云涯问:“有什么打算吗?再过大半年,咱们也该回府了。”

  任婉摇摇头,“能有什么打算?无非该怎样就怎样是了。你若要做世子,我自尽力做好贤内助;你若不想,等云风袭了侯位,你也该自立出府,我倒也乐得清净。”

  顾云涯望着满天星河,道:“我跟你讲一个故事如何?”

  任婉道:“你说便是,我自听着。”

  “就在咱们成婚那一年,我自中土游历归来,在念青山间偶遇一个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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