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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奉光十一年,顾云涯与任婉守丧期满,回郢城秉明了安靖侯,便自焉城往东,走走停停,不拘礼法,倒是乐得自在。

  七月初,抵安城。因安城是嘉州离中土最近的城池,城内聚集了颇多中土人,有些在其他地方不太受欢迎的中土节俗在安城也是大事操办,譬如这次他们正好赶上的七月十五盂兰盆节。

  顾云涯一身白衣,不起尘埃,笑着看着前方在人群中挤来窜去的任婉和令仪,不由微微摇了摇头。任婉一开始的温婉沉稳,等到了这两月已经近乎全无,反倒是一股孩子般的俏皮劲儿暴露无遗,但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两人这一路走来,相处竟还不错,没有预料之中的尴尬。

  繁华富庶的大街上,种种摊贩比肩接踵,竞相吆喝着自己的东西。任婉一股脑儿买了一大堆之后再也提不起兴趣,径直往穿城而过的护城河边去。却不想一时见着一个小摊贩上的剪纸,个个栩栩如生。立时来了劲儿,顿住脚问剪纸的姑娘:“小姑娘,你手这么巧啊,可以帮我剪一个我的人像吗?”小姑娘热情答应:“没问题,姐姐您等下,很快就好。”

  任婉心下一喜,伸手摸摸发髻,又扶正了发间的白玉兰簪子,伸手摸摸耳畔的坠子,又喜滋滋地看向小姑娘,果然,不一会儿,小姑娘就将剪好的人像交到任婉手中,任婉喜不自胜,正好手拿大包小包的令仪终于赶了上来,凑上来一看就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剪得真像,妹妹的手怎么这么小巧?”

  任婉一时笑道,“令仪,你也觉得像是不是,那给你也剪一个好不好?”令仪连连摇头,就差没摆成了拨浪鼓。任婉将头凑到令仪跟前,做了个鬼脸,“当真不剪?”令仪讪笑这只顾摆头。

  那头顾云涯一袭白衣终于出现在人群之中,任婉立马放弃了眼前的目标,然后笑眯眯地对剪纸的小姑娘说:“小姑娘,你看到那边那个穿白衣服的人了吗?帮我剪一个好不?”小姑娘手起手落,不多时就剪好了,正好顾云涯此时不急不缓地走到了二人跟前。

  任婉连忙一拉顾云涯,将剪纸在他眼前晃了晃,“你看像不像啊?丑八怪。”

  顾云涯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兴致,突然扬手一指任婉的小像:“嗯,不错,是挺像的。”

  任婉正在兴头上,没有注意顾云涯手上的动作,一时还以为诡计得逞,笑开了花,令仪在一旁看得清楚,埋了头吃吃地笑个不停。顾云涯却只是完全置身事外,提腿就往前面走去,脸上仍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任婉好半天终于反应过来,一时不忿,径直追了上去,“好你个顾云涯,竟敢作弄我!”只剩下令仪在身后急急付了钱向摊主赔了不是才忙忙赶上去,脸上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远远就听得顾云涯的声音传过来,“任大小姐教训的是,顾某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

  一路打闹不停,不一会儿三人就误打误撞地撞进了法师作法的祭坛。面目狰狞的法师口中喃喃念着咒语,深沉的夜色下,一时气氛有些骇人,任婉不由一把拉住了顾云涯的衣袖,顾云涯苦笑着一口气把任婉拉到了河边才停下来。任婉还犹自神色煞白,顾云涯已经打趣开了:“堂堂任家大小姐居然怕这些魑魅魍魉,真是难以想象。”说罢自己笑个不停。任婉猛地一跺脚,白了他一眼,却不答话,显是动了怒。

  顾云涯不妨,只好看向一旁的令仪,令仪悄悄瞟了一眼任婉,见没有异样,才低声对顾云涯解释道:“公子,姑娘倒不是怕这些东西,可能只是突然想起了夫人的缘故,您请多担待些。”

  一年前琴箫合鸣的场景浮现眼前,顾云涯不由敛了神色,看向任婉。这头任婉见河灯漂满了河面,心下触动,随意在河边摊贩处买了两盏河灯,见两人过来,向顾云涯道:“放河灯么?”

  顾云涯道:“都说入乡随俗,虽这还在安城,只不过前些年在中土也耳濡目染惯了,放盏河灯又何妨?”伸手接过任婉递过来的河灯,与任婉并排蹲在河边。

  任婉轻轻将手中的莲花灯放入河中,伸手舀水送莲花灯远去,顾云涯也将手中灯盏放入河中。两人静静在河边目送莲花灯远去,一时无言。月影清辉下,任婉似又看到了那素净如莲的女子身影,一身淡雅装束,盈盈而来。

  任婉凝神看着,一言未发,但满脑子想起的都是那首《有所思》的古曲,心中情绪万千,终于只看着那盏河灯飘飘摇摇地往远方去,无影无踪了。

  顾云涯似要劝慰,最终却只问了一句:“听说岳母是病逝?”

  任婉淡然一笑,已是看不出一点情绪,回道:“大夫人对外称的不也是病逝?”

  虽早已猜到了半分,但没料到这么快就被证实,顾云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却听任婉自己接道:“那晚,我记得荷花还没有谢,我本来院子里和令仪丫头玩,结果娘亲突然叫我上阁楼去。我那时倒还听话,乖乖上去了,可娘亲让我给她念佛经,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信这些个东西,着实没有兴趣,便把经文一扔又跑下楼来了。”

  “却不想,才在院中又玩了一会,我亲眼看到娘亲从阁楼窗户一跃而下,就跳入了她平生最爱的那泓荷花池。”

  “那一晚,我记不得是多少年来第一次见父亲,出乎意料,他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他连阁楼都没有上,甚至都没有看一眼娘亲,就站在院中吩咐完下人怎么安排后事之后就走了。”

  “令仪丫头在一旁哭得死去活来,我却怎么也掉不出一滴眼泪来,旁人都说我铁石心肠。说来好笑,我那时只注意到,满池荷花已是要开败了,但淡淡清香仍在,真是配极了娘亲的名字——清河。”

  “娘亲生前,我从不知娘亲原本的姓氏,后来我苦苦求了慕容先生,他才肯告诉我,娘亲其实并不如外边传闻的那般身份低微因此不受父亲喜爱,其实论起来,娘亲的出身可比父亲要高贵百倍,只是她自己愿意摒弃一切跟在父亲身边罢了。”

  “只是,父亲却那般待她。不知,在她决意纵身一跃的前几年,她的生命中是不甘还是后悔?只可惜那时我还小,什么都不懂。”

  任婉平静地说着,一丝情绪都不带,似乎在讲述着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顾云涯却明白她心底凄苦,也不再劝慰,只静静在一旁陪着。直到月上中天,这才往回走。

  因着两人都偏爱清净,所以两人在城边租了一个不大的院子,虽不大方便,但乐得清净。任婉不坐马车,顾云涯和令仪也只得在后边跟着,一时间三人也无话。越走地段越偏,城中心的喧嚣似乎遥不可及,只余下无边的寂静。

  待得快要转过一个街角时,任婉眼尖,突然看见前边偏僻的弄堂里,一伙黑衣人正在四处张望着后退,而一群黑衣人中间掩护着一个人,那个人死死捂住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的嘴,少女犹自挣扎,发间的金簪一闪,刺痛了任婉的眼。

  任婉正待上前制止,却只觉得身子不由自主地后退,被人凌空搂了起来,嘴巴被死死捂住,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待得退回街角处,任婉才感觉到双脚着了地,但嘴巴上的手还是没有拿开。任婉愤怒回头,却见得是顾云涯,顾云涯也不管她,悄悄探头看着前面,只微微摇头示意任婉稍安勿躁。

  待得确定那群黑衣人都已经撤退以后,顾云涯才松开手,感觉到腰间力道一松,嘴上的手也随之松开,任婉急道:“顾云涯,你拦我做什么?”

  顾云涯看着她,只轻声回答:“这群人武功可不简单,怕不寻常,悄悄跟过去看看。”

  任婉立时明白过来,低声吩咐道:“令仪,你先回去,记得小心。”

  顾云涯却道:“是你俩。”

  任婉却不管他,只管往前走。顾云涯拗不过她,只得吩咐了令仪小心,这才迅速跟了上去。然而不知是那群黑衣人发现有人跟踪还是生性太过谨慎,一直绕来绕去,顾云涯和任婉两人人生地不熟,竟然生生被甩开了。

  待得两人重新摸清黑衣人的路线后,总算准确无误地闯入了一方僻静的院落。然而耽搁了不少时间,早已失了黑衣人的踪迹。两人悄悄挨着每个房间搜索过去,约莫窥探了三四个房间的情况后,终于发现一个似乎是堆放杂物的房间内,墙角有细微的响动传来。

  任婉心下一急,立时悄悄进入了房间,果然是女子嘤嘤咽咽的挣扎声,一个妙龄女子被堵着嘴绑在墙角。顾云涯见状,守在门口放风,房内无灯,任婉一时情急身上也没有带利器,竟是解了好大一会儿才将缚住女子双手的绳结解开,正待松口气,说时迟那时快,暗夜里寒光一闪,竟是从被绑女子的袖中直直完全没入了任婉的小腹。伤及小腹,任婉立时血流如注。

  这边变故突生,顾云涯欲要做出反应,却已经来不及,一眼看见任婉小腹上只剩刀柄的匕首,不住涌出的鲜血已将素白衣衫染得大红一片,任婉的脸色已经煞白得可怕,只得放弃抵抗,立时有人推门进来用铁索将顾云涯死死锁住。

  之前被绑的女子麻利地斩断了脚上的绳子,又娴熟地将任婉双手反剪。任婉小腹受了重伤,血流不止,疼得直冒冷气,根本无力挣扎。女子冷冷施令:“关到西厢那边去,看紧点。”立时就有人上前押了任婉和顾云涯往西厢去。

  待到来人退出门去,听得门口锁声一响,顾云涯立即挪到任婉面前,眼见任婉失血实在过多,双手被反剪一时也无法,只得挪至任婉背后,埋下头去用嘴去咬绳结。然而绳结打得极紧,绳子又是细绳,顾云涯一时竟无法,心下火急火燎,却只得生生忍了,好半会儿才将绳子解开。

  任婉虽疼得不行,但仍是勉力从怀中掏出了两瓶药丸,手上一用力,将匕首拔了出来,又胡乱上了些药,这才又昏昏沉沉地眠去。

  顾云涯定定地看着任婉,伤口附近的衣衫都已经染成血衫。看得伤口渐渐不再渗出血来,终于舒了一口气。只有方才那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原来他竟早就将她当做了至亲之人,这般割舍不得。想来,若是让他去帮她受这皮肉之苦,他必定不会有一分推辞。

  想到这里,顾云涯心中不由涌起一股暖流。如是这般,就是让他和她就这样走一辈子,如今的他也不会再反对了吧。可是她任婉的性子,他是清楚的,这样的生活却未必是她想要的。

  怔忪良久,顾云涯的思绪终于回到眼前两人的境况,不禁心下一黯。环顾房间一周,门窗都紧闭,门外有重兵把守,窗上嵌有铁条。如果硬闯的话,不仅未必能顺利打开身上的铁索,而且不知道院中到底有多少兵力,带着重伤的任婉能否杀出重围尚未可知,即算是逃出去了但也决计逃不了多远。顾云涯一时觉得颓丧,只靠在墙上闭目沉思。

  也不知到底枯坐了多久,恍惚中日头升起复又落下,房中的光线又渐渐黯淡了下来,任婉微微一动,缓缓醒转过来。顾云涯见得这般,一时喜不自胜,立时靠过来,任婉勉强撑起一个笑容:“抱歉,是我非要跟过来,反倒连累你了。”

  顾云涯也不理她这般略带自责的话语,只是急急问道:“现下觉得怎样?”

  任婉微微抬起身子,似乎想要看看伤势,却徒劳无功,复又躺下,喘了口气才答道:“应该是死不了了。”

  顾云涯白她一眼:“果然说不出来什么好话来,身在狼窝也敢这么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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