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涟漪声动

　　龙宫，后殿，司海监。

　　司海监的责任重大，既然要日夜监视海图龙洗，官员自然是要耐得住寂寞的，所以陛下在选拔官员时选的多是深海水妖——深海可是个冰冷、黑暗、寂寞的地方。也正因官员都是深海水妖，他们的身体进化得比其他妖怪更适应黑暗，所以司海监常年灯光微弱。比如说，安监正的本体是一条鮟鱇，他在观察海图龙洗时都用不着点灯，把脸凑过去，拿自己额头上的瘤子就能照明。

　　不过此时兵部要借用海图龙洗，司海监也只能点灯。灯光下，一群要么佝偻、要么猥琐的司海监官员与一群健壮威武的兵部将领站在一起，实在有种微妙的滑稽感。

　　叛逆——江花火——的资料已从巡海卫处取得。此獠在二月二托生，巡海一月，期间兢兢业业、安守本分，从履历来看十分清白，应该是无意中进入海底神殿。可是不对啊！以他的等级，怎么可能会顺利穿过旋涡而不死？一定是有人帮助了他！

　　就在荆将军凝视海图的时候，一名亲兵匆匆赶到司海监。

　　“查到了吗？”将军问。昨晚酉时翻沉海异动，这段时间前后，江花火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都要查得清清楚楚。

　　“有一个采矿归来的冒险者说，看到冒险者海惊天追逐夜叉。”

　　“这海惊天的资料？”

　　“是蛟族，未曾在军中任职。”

　　“原来是皇亲国戚。”荆将军笑问道：“他身在何处？”

　　“接到文鳐鱼悬赏后便离开，应是追寻江花火去了。”

　　这时候姚监副搓着手，焦急地道：“将军，快开始吧！每拖多一刻，就有一刻的风险啊！”他实在搞不懂，陛下都发话要将军处理此事了，将军却还在计较旁枝末节？

　　荆将军微笑着，依旧波澜不惊：“姚大人莫急，我这就开始。”说罢，从一旁银盘上取了一根涟漪针。这针不是凡间之物，是用螺壳里的中轴琢磨而成，纤细小巧，与人间绣衣针仿佛，尾部那毫厘之地密密麻麻地雕刻有十来个法阵，粗看却是花纹，在光线下折射出迷离的光彩。

　　上古有皇族大能钻研水下通信，发现光、电信号在水中衰减严重，传播距离短，他的研究一度停滞不前。后来他无意中发现，鲸群的成员之间用声音沟通（名为“鲸歌”），灵机一动，转而研究声音。声音在水里可以传播几千公里，两者是如此契合，仿佛声波就是唯一适用于海洋的通信工具。

　　于是他打造了两种乐器，一种叫“威远钟”，可在百里内传递信号，后来演变成龙宫紧急召集重臣的工具；另一种叫“希声编钟”，可在千里内传递信号，一套六十五件，传信时对应发信内容依次敲击不同编钟，编成乐曲，接收方听到乐曲后再对照音律表进行转译，可得知讯息。

　　可是，前面也说到，鲸群以声音沟通，希声编钟的音频插入会干扰鲸群接收、发送讯息，严重时会损毁鲸类、海豚等生物的听觉，最终导致它们死亡。鲸、海豚等生物虽不是传统水族，但也是海洋里的一份子，皇族大能当然不愿意通过伤害它们来换取通讯技术的进步。直到后来，他想起了海图龙洗。

　　“涟漪针”应运而生，虽然因为海图龙洗为龙宫所有的缘故，天然绑定了龙宫，不能在民间推广，但刚好可用于水军通讯。而“希声编钟”被封存起来，只有在海里举办重大庆典时才会重见天日，这般低频率使用并不会对鲸类造成长期伤害。

　　涟漪针，一套共有六六三十六口针，配套的法宝是“回响螺”。此针能收束音波，以海图龙洗为传播介质，准确无误地在既定范围内散播，而又只有佩戴回响螺者可以接收到。

　　荆将军将涟漪针插入海图龙洗上的一处，先用指头轻弹针身，提醒回响螺佩戴者注意收信，这才捻住针尾，道：“结阵布防。任何人擅自经过，杀无赦。”

　　众人不敢作声，一是怕打扰到荆将军施令，二是被荆将军身上可怕的气质所震慑。将军在吐出“杀无赦”三字的时候，是嘴角带笑的。

　　在法阵的驱动下，音波跨越遥远距离，让一个小小的海螺颤动着发出嗡鸣。海螺的主人迅速将海螺凑到耳边，屏息静气地等待。

　　“结阵布防。任何人擅自经过，杀无赦。”海螺腔内传来清晰语音。

　　命令迅速得到执行，南海疆域内一个又一个军镇动员起来。从海图龙洗上林立的涟漪针就可看出，水军防线在荆将军的指挥下形成了一条危险的走廊。只要江花火还有最起码的理智，就只能乖乖按着这条走廊行进，最终抵达争议之地。

　　————————

　　俞强的情况很不好。

　　他右臂处于半残废状态，只靠单手打水，速度根本快不起来。最糟糕的是，齐偏将没有跟在后面。他完全不知道那条该死的旗鱼会从什么方向袭来。上面？还是下面？都说不准。

　　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大部分鱼类的背部变成黑色、腹部变成白色，这是有原因的。大海和陆地不一样，是一个三维立体空间，陆地动物只需要注意前后左右，但是鱼类却还要注意上下。从上往下看，黑色的背部与海底相容；从下往上看，白色的腹部与天空接近。因此，黑背白腹就是在海里行之有效的生存策略，也是最泛用的伪装色，而旗鱼正是有着深色脊背、白色腹部的可怕猎手。

　　俞强保持高度警戒，右手一直握着调料**。附近没有安全区，他现在连下线都不敢，只怕在等待断出游戏的时候被一箭穿心。游到一片珊瑚礁上方，他安静地下潜，决定冒险在这里下线。这是他巡海时到过的最远的地方。

　　他穿行在五颜六色的珊瑚之间，刚转过一个拐角，身边忽然扑出一张血盆大口，敌人瞄准的是他受伤的右臂！他反应力也是绝伦，在察觉的瞬间就侧身打水，明明手都在敌人嘴巴里了，却还来得及缩回。可是下一个瞬间，敌人嘴巴里骤然有些东西扣住他整个手腕，把他扯了过去！方向相反的两道力度拉扯，差点没把他右臂扯脱臼！

　　他猛然扭头，看是什么东西这么大胆？只见对方土黄色的身体，毫无鳞片的皮肤，绿豆一样的小眼睛，宽厚的上下颚，锋利的牙齿，粗长的身躯……这是海鳗，是潜匿在海底的杀手，只不过比普通海鳗大上两圈，俞强在它面前就是个小玩偶，右臂才刚够对方一口的。它躲在珊瑚和海床之间的空隙里，伏击猎物。

　　原来是海鳗，也难怪嘴巴里有机关了。在海鳗咽喉后部有一组隐藏起来的、长满利齿的内颌（可以理解为嘴巴里还有一张嘴），当它捕食时，会以闪电般速度偷袭，强有力的上下颚夹住猎物，同时内颌会伸出来，牢牢锁住猎物，再行拖拽。就俞强所知，水族里只有海鳗具备此等逆天构造，简直就是活生生的《异形》。

　　失去“腰牌”之后，野怪就敢于攻击自己了吗——不对，不是野怪！这是妖怪！水族知识库的数据一掠而过，最终在俞强脑海里呈现出一个轮廓：高高胖胖，尖嘴双下巴，一双斗鸡眼，满口利齿，笑的时候还不如不笑。再与记忆互相印证……

　　“曼校尉，你怎么会在这里？”

　　海鳗道：“清理门户。”果然是他，负责新手引导的曼月梅！

　　俞强隐约有个大胆的设想，不由提高音量：“不，我是问你怎么会在这里等我？你怎么就知道我会来到这里！！！”

　　“因为你往东南方向巡游，所抵达最远的地方就是这里。”

　　原来如此。人最难认清的始终是自己。在逃亡的过程中，人最有可能按熟悉的路径走——因为熟悉，所以依赖。俞强下意识地，走着自己最熟悉的路，从而自投罗网。

　　“曼校尉……”俞强基本可以确定设想成真了，凝重地问：“难道你把每一个巡海卒子分别到过什么地方，都记在脑子里了？”

　　“滚瓜烂熟。”海鳗回答。

　　人不可貌相，这个一直没多少接触的曼校尉生动地给俞强上了一课。因样貌问题得不到重用，在办公室里做可有可无的文书工作，但却能沉下心思、记住一些可能永远派不上用场的、枯燥的工作内容。易地而处，俞强绝对做不到；如果做得到，当初也不必浪费三年了。

　　“放开我，曼校尉。大家好歹同事一场，我不想伤害你。”俞强这话是有底气的。他现在18级，曼校尉才10级，在游戏里，这已经足够形成一面倒的碾压。他只消旋转右拳，就足够把海鳗内颌扭伤。

　　海鳗没有说话，只是更用力地吞咽，把俞强右臂吞得更深。

　　“干得好，我记你一功！”身后，那条旗鱼终于出现了，一边喊着，一边高速冲来！

　　唉，一个个都铁骨铮铮、视死如归，倒显得我像反派了！俞强冲海鳗一笑：“那就对不起了。”同时捏爆了手里一直握着的、仅剩的调味料——陈醋，船员们吃虾蟹时用得上，杀伤力虽然没有辣椒粉厉害，却也非同小可，曼校尉忙不迭地乱吐，俞强立即脱身。

　　身上没调味料了，再也阴不了齐偏将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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