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告一段落

　　南海，十里珊瑚。

　　齐生潮想着回程时看看妹妹，怎料沙将军也在。

　　“末将有愧，让江花火走脱了。”他单膝跪下。他是真的有愧，他放走江花火，固然是还了对方的救命恩情，可江花火害将军断臂的仇却没能报。他再把屯消尸体呈上，心中五味杂陈：“末将赶到的时候，屯偏将已壮烈牺牲。”

　　当齐生潮说“江花火走脱”的消息时，他心乱如麻，所以没有注意到琳琅妹妹长出一口气。但沙将军注意到了，也不点破，只道：“联系最近的军镇，让他们派人好好护送屯消回去。烈士应得到安息。”

　　“是。”

　　“我要巡游边境，就不回去挨陛下的批评了，你替我回去汇报吧。”

　　“是。”

　　“对了，你帮我把这个带回去，找人做防腐处理。”沙将军递给齐生潮一根用水母触须包裹的东西，齐生潮一看，目瞪口呆——竟然是江花火的左臂！看伤口断面，像是拧下来而不是砍下来的，绝非将军所造成……

　　齐生潮再看向琳琅妹妹，妹妹却不敢和他对上视线，只是低头看着裙摆。

　　“生潮，我的手臂是我自己砍断的，与任何人都无关。我伤势未痊愈便赶来边境，也不是为报私仇——和国土安危比起来，私仇算什么？我一点都不恨江花火，你不用把我的面子、把我的手臂看得比你自己安危更重要。”将军拍拍齐生潮肩膀。

　　齐生潮不知说什么才好，心中反复大呼“将军折煞我也”，心结悄然而解。

　　将军又对琳琅道：“傻丫头，你也要记住，身为军人难免有受伤的时候，莫要为我负伤而悲痛，应当为我立功而骄傲。若南海有难，我捐躯亦在所不惜，何况牺牲区区一条手臂？”

　　单琳琅此时只觉得，义父就是她一辈子的英雄。

　　沙将军看着那夜叉左臂，爽朗地笑道：“这根手臂我要放在家里，每次看到它，我就会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告诫自己：沙红珊，你不再是莽夫，你每一个决定都担负着万千将士的性命。好，事不宜迟，你且速回。”

　　“末将领命！”齐生潮声音洪亮地回应。

　　等到下属离开，沙将军感叹道：“生潮严于律己，此是好事，可他亦严于律人，未免不近人情。若他做事时能懂变通，知道‘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他就有资格接我的班了。至于琳琅你嘛……”

　　他又上下打量单琳琅，一直看得人家都不好意思了，才哈哈大笑：“原来你这小丫头也长大啦！看来我真的老啦！”

　　“义，义父，您胡说什么哪！”少女羞红了脸，撒娇不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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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海，龙宫。

　　殿门紧闭，龙宫正殿——和丰殿前的广场上，官员们根据派系、家族分散成许多小团体，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流言蜚语传播得极快，沙将军被人背回来的场景有不少眼睛都看到了，大家说什么的都有。归灵高仗着自己资历老（虽然官职小），开始说起五百年前的野史，先从翻沉海里出了魔头说起，从古代谈到现代，头头是道。几位学士知道他是个信口雌黄的性子，也由得他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新生海魔的事情都听说了吧？他一直潜伏在巡海卫里，竟是个夜叉！夜叉乃天竺恶鬼，本就不是水族，是陛下大发慈悲，才让他们的血脉流传下来。殊不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归灵高正眉飞色舞，却看见同僚全都低下头，不满地道：“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这些异族留在我南海，日后必是祸害！”

　　“安大人近来可好？”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吓了归灵高一跳。回头一看，只见荆将军笑眯眯地经过，亲热地与司海监的安监正打招呼，两人一高壮、一瘦小，相映成趣。

　　（“我们不是昨天才见过吗……”安监正小声说，但声音被将军连篇寒暄给掩盖了）

　　一位同僚打着哆嗦，小声呵斥：“你不要命了！什么‘非我族类’，在荆将军面前说这等疯话！”

　　归灵高骇得立即耸起肩膀、缩起脖子，已经什么都回答不出了。

　　荆将军本体乃是一头巨鲸，虽居住在水里，却不是鳞虫（水中披鳞带甲之虫），而是蠃虫（无-毛无甲之虫），有肺无腮，胎生而非卵生，是彻头彻尾的异族。敢在荆将军面前拿“异族”做文章？怕不是把贵人得罪狠了？

　　另一位同僚心有余悸地张望：“就不知他老人家听到多少……”

　　归灵高可怜兮兮地看着同僚，越发说不出囫囵话了。

　　虽说是异族，但荆将军深得陛下信任，稳坐水军一把手的宝座，将军本人更是跨越位阶、成就妖仙，姓名在天庭花名册上是有号的！莫说归灵高，便是他老祖宗归丞相也万不敢在将军面前唐突了！话说回来，归氏一族乃甲虫（披甲带壳之虫），也非水族，归灵高是眼睛长脑门上瞧不见自家根底还是怎的，竟敢五十步笑百步，荒唐，可笑——当然这些话也就在诸位同僚心里打转儿，不会真格地说出口，毕竟归灵高的靠山——归丞相也是他们开罪不起的。

　　嘎嘎声中，殿门大开，原本喧闹的广场瞬时安静，官员们低眉顺眼地鱼贯而入。

　　这次早朝的头等大事果然就与海魔江花火有关。荆将军代表兵部汇报了事情始末，总结了兵部做的工作，统计了各地伤亡（甚至死了一位偏将）。陛下听得脸上阴晴不定，最终长叹一声：“虽说让叛逆走脱，但此次伤亡还控制在可接受的范围内，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荆浒，你做得不错，散朝后自会对兵部诸位卿家论功行赏。”

　　其余事项相比起来都微不足道，官员们例行公事地与陛下对答，仿佛海魔肆虐只是一件遥远的事情，与他们无干。在场诸人，可能唯有兵部众将才知个中的惊心动魄。

　　结束早朝后，南海龙宫唯一的主人、龙王敖钦回到寝宫，皇后娘娘迎上，服侍他更衣。只见他换下黄袍，披上朱红色官袍，对镜整肃仪容，动作一丝不苟。

　　“陛下何故愁眉深锁？”皇后为龙王系好帽子丝绦。

　　“邪神再度作祟，海魔降生，他日多少子民横死仍是未知之数，若大天尊问责，朕，难辞其咎。”

　　皇后心疼地抚摸龙王脸颊：“陛下有什么过错！妾身伴君千载，亲见陛下日夜辛劳，谁能指摘？若让妾身来说，是那些上仙不肯听陛下谏言、封住邪神神殿，若要问责，先问他们的责！”

　　“你的心意朕知晓，只是此话不可再提，切记。”

　　天庭有两位仙人专门负责督查风纪，一位叫千里眼，一位叫顺风耳，单听名字就知道他们神通之大，在他们看来，三界内没有私密。皇后当然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只是她嘴上不说，心意全托付在脉脉眼波中，把脸儿靠在夫君胸膛摩挲。

　　龙王轻抚皇后青丝，心中并无柔情，只有忧虑。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天庭每日开早朝，则龙王每年要抽三个月时间上朝。在龙宫，他是南海的王者；在天庭，他只是个地方官。他效忠的乃是三界的王者——玉皇大帝。

　　准备妥当，便待上朝。

　　飞离海面，驾起云头，敖钦先与三位皇兄碰头，提了一下此事，皇兄皆同病相怜。敖家诸龙都对天庭仙班的官腔深恶痛绝。东西南北四海何其辽阔？其中不仅有什么邪神神殿，更有诸如洪荒巨兽遗骸、上古神魔洞府、异界生物通道之类的地方，光靠龙宫本身的力量根本封不住，每年请旨让大罗金仙来帮忙封印吧，大天尊又推三阻四。一旦出了岔子，首当其冲的还不是龙宫及其子民？哪有天庭什么干系？真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可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了，是千年万年的老问题啊！

　　发完牢骚，四位龙王来到南天门外，随诸位仙官一起鱼贯进入。

　　早朝开始。按惯例，大天尊先问了九州情况，问过四渎五岳，再问四海有何事启奏。敖钦便出列，双手平举笏板，道：“微臣有事请奏。”

　　大天尊道：“准奏。”

　　敖钦便如实禀告事情经过，并恳请大天尊封印邪神神殿。出乎意料，大天尊这回竟然道：“散朝后，你去宝库领取息壤，填了它吧。”

　　奇哉怪也，大天尊转了性？敖钦纳闷，但总归心里欢喜，便不深究此事。挨到散朝，他便亟不可待找到看守宝库的仙官，借得息壤，又学了操纵的法决，便匆匆回到南海。

　　息壤之名，五行三界内哪个不识？此乃开天辟地以来的一件神物，是一抷能无限增长的土壤，若配合同为先天之物的“天地灵根”，便能开辟一方新世界。上古洪荒时代，人族五帝之一的大禹曾持息壤治水，而今息壤又落在水族手中，缘分端的奇妙。

　　敖钦在海里穿行，珍而重之地抱着一个花盆，盆里黑乎乎的正是息壤。虽说息壤不溶于水，也不易被水流刮走，敖钦依然小心翼翼地以袖护之——开玩笑，要是有一颗土星子掉出来，南海就等着多出一座岛屿吧！

　　龙王来到翻沉海，此时海面正卷起漩涡，一艘商船正被卷向涡心。敖钦大袖一挥，船只仿佛被巨灵神踢了屁股一般，猛地一跳腾，劈波斩浪地穿过漩涡，历经劫难的船员们一边呕吐一边拜谢神明。敖钦又从花盆里掬了把土，往漩涡里一撒，土屑便被吸走，落入地缝之中。他默念咒语，须臾，地底隆隆作响，仿佛大陆板块在紧锣密鼓地合拢，实则是两种相对立的“道”在爆发冲突。不多时，地缝被彻底填满，泥土还如喷泉一样翻涌，吓得敖钦连忙再念咒。等咒语起效，海沟已被填平，从此往后，再无翻沉海。

　　了结一桩心事，敖钦哈哈大笑。龙王之笑，声传百里，水族无不拜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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