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窝 > 知县不知道 > 第3章 典史

第3章 典史


  “属下张元恭,字文敬,拜见县尊。”

  张元恭头戴黑纱吏巾,发髻整齐束起,没有一根头发散下来。宽大的圆领青色素衫挂在单薄的身上,原本难看的脸色更显铁青,眼窝深陷,颧高而少肉,下巴修成山字形髭须,短硬的须发和剑削的双鬓勾勒出下颚骨刚硬的线条,远看如同腮边的阴影,使他的脸看起来更瘦削。就算双膝跪地,他的腰背仍是一动不动,直挺如松。

  这位张典史一看就知道不好对付呀!

  “张典史请起,既然我们之前见过,便不必多礼了。”李昭站起,上前虚扶了一把,并回以一揖。

  张元恭木无表情,虽然站起却依然垂首至肩:“先前虽已收到县尊红谕,知道您只在三站之近,属下却未能亲迎,幸而县尊安全到达,但仍难掩属下失职,还请县尊恕罪。”

  说罢便向李昭深深一躬。

  李昭只觉张元恭的说话如同一支利箭,精准射中她的膝盖,一阵热气蓦地从脚底钻上来,烧得她脸上火辣辣的。要请罪的人自不该是张元恭,但她那时只是想着先解决驿丞的问题,压根忘了要让衙门迎接,便一声不吭直冲县衙。

  “张典史不必怪责自己!”她慌忙道,“是本官早到了许多,加上中途又遇了些许阻滞,一时匆忙……未能及时知会,乃是本官疏忽。”

  “县尊言重了。”张元恭沉稳的声线平淡无波,似是李昭所言在他眼中不过是小事一桩。

  李昭松了一口气,面露浅笑,示意张元恭坐到下首的官帽椅,道:“张典史不用跟本官客气,本官初到恒山县,尚有很多事情未熟悉,日後还需张典史帮忙。”

  “不敢。”张元恭没有坐下,“属下前来除了是向县尊请罪——”

  (李昭觉得膝盖再次隐隐作痛。)

  “——另外还想向县尊请示一事。”他边说边从袖里取出一叠公文,双手呈给李昭。

  “先前到任仪式实在太仓卒草率,有损县尊官威,阴阳房那边的道官挑了几个本月吉日,可重行到任仪式,请县尊过目。”

  李昭接过呈文,略略翻了翻,这位张典史的字迹一如全帖上端正,而且每事每项均有条不紊,一目了然。

  眼眸一转,才发现整叠文书里大半是写仪礼细节,详尽至每一个步骤均有备注,例如连朝拜城隍爷的动作都有纪录。她翻了又翻,不禁皱眉。

  “迎官会否太废时失事?既然本官已入住了内衙,不如减掉这个部份?”迎官要一大帮人天没亮就跑到城外十里外接迎她,一接不够,还要接个三次,再把县城绕个大半才回衙门,不会很折腾吗?

  张元恭深深看了李昭一眼,双眼如鹰般漆黑而锐利,看得她心里直发毛,才应道:“县尊,礼不可废,历任知县均有完成,这是彩头。”

  然而他那比清水还要平淡的语气,听起来没有丁点喜庆气氛,说他在报丧也不为过。

  “可是礼亦可从简行~事,而且这未免太扰民了。”李昭先想到的是,不说入城要封掉东城门,巡游时更要净街,必定会影响街上商贩的生计,还有一乡的百姓——

  “县尊,”张元恭依然是恭谨地弯着腰,但是冷硬的语气却不容商量。“请恕属下直言,此事关乎朝廷威仪,绝不可省,百姓会谅解县尊的。”

  言下之意即是,你一个芝麻绿豆官居然敢拂朝廷的面子,是嫌脑袋在脖子上太久了吧?

  李昭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脖子,深吸一口气,旋即挂上微笑道:“本官明白,有劳张典史费心了。”

  “此是属下职责所在。”张元恭不卑不亢回道。

  “不过……”李昭还想争辩,但该用什麽做藉口?难不成要说她性本冷淡,不好招摇?她昨天才招摇得大半个县都认得她,现在说这个会不会太迟?要不说八字不合?但这个会不会太扯?万一阴阳房那边再批一次,说没问题,该怎麽办?不对!怎样也没法越过朝廷,有道“朝廷面前无自身”……

  李昭尚在踌躇不已,张元恭已经不紧不慢地说:“最近的吉日是三日之後,希望县尊可及早决定,此事不便耽搁,好让属下预先安排妥当,如此可好?”

  “好。”李昭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

  “属下这就去安排。”张元恭爽快领命。

  什麽?安排什麽?她丶她丶她居然应允了!李昭回过神来才惊觉他已经接过话头,慌忙补了一句:“张典史,嗯……尚……尚有何事?”

  拙劣,实在太拙劣了!三岁小孩也不会如此拙劣地变换话锋!李昭在心中咆哮,现在她不光想剪掉自己的舌头,更想把它整根乾乾净净地拔掉。

  “暂时没有了。”张元恭的眼脸几不可察地一跳,敛目垂首,作一长揖,“属下已打扰县尊良久,先行告退。”

  “今天劳烦张典史走一趟了。”李昭强撑脸上的笑容,把同书从茶房里召过来,“同书,替本官送一送张典史。”

  “张典史,请跟小的来。”同书不明就里,仍是笑得一脸天真地给张元恭领路。

  一待两人踏出花厅,李昭脸上的笑容就再也绷不住,瞬间垮下来,沮丧地趴在圆桌上。

  这位张典史实在太难缠了,跟他说话就像拿钝刀砍竹子,既费力又砍不动,不过一会儿就把她累得半死。而且他还能把每一句“县尊”说得像骂人似的,真是一种本事呀……

  “贵县衙门就连个小小的典史都有宰相之谋,真是县尊之福。”吕继函迤迤然从偏厅踱步而出,毫不留情地往知县太爷严重受创的心灵上多踩上两脚。

  一箭。

  “完全——被人牵着鼻子走,也不知道是谁给谁下马威,在一个典史面前丢人现眼,您真的不觉得无地自容吗?”

  再一箭。

  “不要跟别人说您是在下教出来的,区区不才丢不起这个脸。”吕继函扬手以宽袖掩脸,“唉,看来还是要改名换姓,免得叫人认出来。”

  万箭穿心。

  李昭感到背後插满无数支箭,死死地把她钉在桌上动弹不得,如同一条了无生气的咸鱼。

  “这样就不行了?”他的嗓音很轻,却清脆如玉磬,每一个透着冷意的字都敲进她的耳中。

  “如今要放弃还不迟,您没拜印,直接回京城辞官也来得及。”男人语气轻松地在她身旁补充道。

  辞官?

  李昭眨了眨眼,平日的神采再度如火光般跳进她眸中。

  “……不。”翕动粉唇,袖里双拳握紧,“我不会辞官。”

  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她绝对不可能放弃,不就是个木头典史嘛!

  “说到要做到才行。”吕继函薄唇微弯,摇着扇轻柔道,“现在不过开始而已。”

  --------------------------------------

  黄昏的绚丽红霞沿着一道矮墙,漏进了一个狭小方正的院子,院里只种了一棵苍绿老松,暮色於树下的青苔烙上刚劲虬曲的绛影。

  松下摆着质朴粗壮的根雕天然几,几上放着一套龙泉窰莲子青釉茶具,一旁放着烧水的茶炉,煎水壶的长嘴飘出沸腾的缕缕轻烟。一个五十馀岁的儒生正坐在松树下沏茶,一名身姿佝偻的老仆带领张元恭踏着石板路来到他跟前。

  那中年儒生长得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小而圆的鹤眼闪着精光,双鬓斑白,像薄沾了些许风霜,嘴底留了一撮灰白的长须,头戴黑色幅巾,身穿藏青布道袍,正挽起宽袖慢条斯理地摆弄茶具。

  张元恭躬身一揖,他淡笑着摆摆手,指了指与根雕配套的圆凳,示意他坐下。

  “文敬来得正好呀。”儒生把一杯刚泡好的茶递给他。

  张元恭连忙双手接过青釉茶杯,恭敬道:“谢七叔。”

  如松针般的细叶慢慢舒展,淡淡清香从浅青的茶汤沁出,又有松风相伴,张元恭捧杯浅尝,甘甜醇香盈满口中,忍不住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绷紧的身体顿时放松下来。

  被唤为七叔的长辈——钱庚,取出惯用的豆青釉茶盏给自己斟了一杯,也呷了一小口,细细品了品,才慢慢道:“咱县今年春天的新茶真不错,回头你拿几两回去,可不要跟七叔客气哦。”

  “谢过七叔。”张元恭放下茶杯,向钱庚回揖。

  钱庚皱着眉头,佯怒呵斥:“说了不要客气,你这後生真是的。”

  张元恭冷硬的唇畔似有若无地往上勾,已是他最接近微笑的表情。

  还真是一块木头。钱庚心里轻叹。

  张元恭重新烧了一壶水,亲手替钱庚泡了一杯茶,温润馨香随风而散,钱庚轻笑着摇了摇头。

  罢了,反正与他相识多年,难不成还不知他的秉性。

  “新官如何?”钱庚嗅着茶香,慢声细语道。

  张元恭低头看着茶杯,天边最後一点红光已燃烧殆尽,昏暗的天色染黑了茶汤,原本清澈可见的茶叶亦杳无踪影,他斟酌了一会儿,才开口道:

  “非常年轻。”看起来就像个稚儿,笑起来尤其相似,还是那般乾乾净净。

  钱庚捋须,呵呵笑道:“年轻好,做事才会有干劲。”

  张元恭没有接话,闷声不语,只是陪着钱庚默默喝茶。钱庚早已习惯他这闷葫芦性子,倒是没嫌弃,笑着又泡了一壶茶。

  “你那些要给县尊看的文册造好了吗?”钱庚边喝边问。

  张元恭颌首,说:“不过略略修改前稿,倒没太大问题。”

  知县来早还是来晚,他们都是干这些活,没有太大区别。

  “还是让你手下的人把皮绷紧点儿,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完了就没,别在这个时候出夭蛾子,撞到枪头被人当枪使。”钱庚把喝剩的最後一点茶倒在地上,睨笑着叮咛张元恭。“小心为上呀,文敬。”

  张元恭正襟危坐领训,他知道钱庚说的是谁,在没有摸清楚新知县的性子之前,一动不如一静。

  钱庚抬头见天色已全暗,唤来老仆让他点灯,想想交待得差不多,便开始赶人了。

  “现在也晚了,七叔就不留你在此吃饭,免得你媳妇说我老拘着你,都把你使唤瘦了。”钱庚调侃道,笑得小圆眼眯起。

  想到泼辣的内子,张元恭难得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文敬告辞了。”

  张元恭刚拜别,钱庚却似是忽然想起了些什麽,冲他背後说道:

  “文敬,李县尊邀我到他宅中一聚。”

  男人顿住脚步,回头说道:“不是正合您意吗?” 

  钱庚被逗得开怀大笑,豪爽的笑声在宁静的院子里回荡。

  将圆未圆的银白玉盘爬上松梢,被轻云所遮,忽明忽暗。


  (https://www.bqwowo.cc/bqw86998/4695697.html)


1秒记住笔趣窝:www.bqwowo.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qwowo.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