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一章 紫苏

　　小姐屋里要加菜的话传到厨房时，何嫂子刚切好一把茭白，灶台点着了橙红火苗，锅里煮着紫苏粥，窗台上还晾着化冻好的猪骨，准备熬成高汤，杏花端进来一盆洗好的毛豆，蹲在地上剥豆荚。半个时辰前，绯月才来吩咐说，今日的晚饭做清淡些，何嫂子要照顾整个厨房运作，刚得空敲定了菜单，这会儿看来要推翻了。

　　“快别忙那个了，杏花，你去，找个小子来杀鱼，把库里昨天晒的栗子也拿来，再洗两根山药，给我放在案上。”

　　何嫂子指挥着丫头分毫不乱，手上迅速理整齐切好的茭白，烧热了油锅，葱蒜下进去，香味立刻迸出来，炒菜的功夫山药已经放在边上，厨娘腾出手调一碗堇粉倒进锅里，“呲啦”一声升起白雾，加水稍作炖煮；两个灶头同时开火，猪骨高汤也开始了蜕变历程。趁着空隙，何嫂子打干净山药，切成滚刀块，等着和栗子一起炖鸡。

　　杏花终于找到能杀鱼的小厮，得以回灶间剥栗子，又帮何嫂子将炒好的茭白盛出锅装进食盒。厨房对过温嫂子在料理糕饼，蒸笼不断冒着水汽，枣泥儿、红豆和花生芝麻的香甜味萦绕，花魁屋里的绯云姑娘去而复返，亲手拣几样蒸好的点心，热腾腾端出去了。

　　顶楼包厢靠近楼梯，丝竹声传上来，沈渊依稀能分辨出温颜儿在歌唱。折扇公子今天的话不多，花魁亲手斟的茶也只喝了一杯，倒让她有些不自在，被凌亦珩看出来，心头竟觉得舒展不少。

　　他承认，自己是有意做样子，想看冷美人会什么反应。许是大半年的接触有了成效，她到底生出两分关切，询问他是否有所思。

　　“自然，你若是不想说，就当我没有问。”沈渊的语气不由自主软下来，眼睛点点新上来的一碟子芸豆卷：“今儿我贪睡，厨房做饭也就晚了，我叫他们换了这个，你不妨尝一尝。”

　　凌亦珩不是爱拿乔的人，也怕冷脸久了适得其反，借口说卷子甜腻，自己再用杯茶就好。看着女子面上依然云淡风轻，水仙茶入口，他也品不出滋味，还好有别的话可以应答：“我来寻你，自然不是为了给你看冷面。阿晏，为着从前种种，如今我面对你，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沈渊笑道：“从前种种都是过往，你我并非仇家，晏儿也只是身染红尘一女子，早就万事看淡，如何会真的与你计较，岂非小肚鸡肠？”她来时没有刻意修饰妆容，去掉凤稍点缀的眸子颇有初见时的神韵，烛光下灼灼动人，“我感觉得出，你有你的身不由己，若天不遂人愿，让公子到了实在无可言说、无从倾诉的地步，若仍然不嫌弃，可以来冷香阁坐一坐，阿晏愿闻其详。”

　　客套话里几分真假，她自己也知道经不起深究，折扇公子却听得入神，几乎有一瞬间止不住冲动想告诉她，她应该跟他走了，离开冷香阁，留在他身边受他庇护，她有这么好的一生，不应该沦为别人操手的玩物。

　　朝堂之上风起云涌，凌亦珩争荣夸耀的心最初也没多少，都是中宫嫡母步步紧逼，原本稳操胜券的那位长兄也不知害怕什么，总要将崔氏母子视作夙敌，意欲除之而后快。轮番压力之下，三皇子必须做出反抗，不止为了生存，也有骨子里与生俱来的骄傲。

　　人要将他为鱼肉，他绝不可能坐以待毙，更不会苟且偷生便满足。

　　花魁娘子是一个意外，他可以向宋玉笺承认，自己舍不得这张漂亮脸蛋，却至少现在还不敢让美人本人知道实情。他可以肯定，月影没查到关于西北的那些事儿之前，他已经起了接墨觞晏出冷香阁的念头，这一点上他问心无愧，就算无可避免有一场争吵，他也不会心虚，以至于被女子驳下去。

　　可是沈渊会和他走吗？她生来非池中物，心中自有丘壑，向往的应当是广阔天地，山高水长，区区王妃之位，或者更高一点的名份，都未必能令她放在眼中吧？

　　胡思乱想容易让人难过，好在丫鬟们很快送菜进来，两个人得以有了新的话可聊。照旧由绯月布筷，绯云伺候炉子，冷香阁花魁娘子待客的酒席从来不会失了体面。旁的不提，折扇公子留意到粥点搁了紫苏，还有红糖的颜色。

　　“你是不是还病着。”他皱眉，“又下雪了，你的寒症如何了，夜里睡得好吗？我见过顾锦川，现下是他给你瞧病吗？”

　　两个大丫鬟低眉顺目，假作听不见。虽然才说了缓和的话，对折扇公子突如其来的关切，花魁仍然颇有些不自在：“我身上向来如此，常年累月，一饮一食不敢任性。顾先生的确为我开过药，只是先生人品贵重，我不敢托大说，人家是专程为我瞧病的。”

　　凌亦珩不以为然：“你若是需要，我雇了他，以后只看护你也无妨。”

　　花魁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没接他这句话，取了汤匙道：“公子请用饭吧，今儿是厨房里何嫂子的手艺，她做的炙羊签可是一绝呢。”

　　美人手如柔荑，指如春葱，玉螭龙戒指和耳畔的翡翠坠子交相辉映，显得人皮肤更为白皙，愈发衬托朱唇一点红。他们也不是头次同桌用饭，却难得把酒言欢，只不过折扇公子怜香惜玉，坚决不许花魁饮酒，自个儿也不馋她，半杯尽兴也就作罢，叫丫鬟撤下去了。

　　“好人都叫你做了。”沈渊送给客人半个白眼，挑一粒桔红糕含了。凌亦珩瞧着好笑，打趣道：“二十岁的人，还和小孩子要糖一般，闹脾气贪酒吃？可见墨觞夫人慈母心肠，平日里必定约束你喝酒的。”

　　花魁佯作恼怒，赌气放下筷子：“知道就行了，说出来做什么？公子若这样恼人，以后再来冷香阁，未免我贪杯，也就没有酒水奉上了。不过么，去的若是别人屋里，我倒也无可奈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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