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六章 女儿红（九）

　　“哟，这可新鲜，明人不说暗话，是我先招惹你的，我就不和你兜圈子，小娘子要是和你家王爷搅在一起，只怕没有活路了。星辰大人，不难看出来，你也不想这么个美人儿死吧？不如想想法子，让三皇子离她远点儿。”

　　柳渠阴半眯着眼睛，一开口仍然能转十八个弯弯绕，心里却忐忑，只盼女暗卫别被自己外表骗了，认认真真考虑这番话。

　　从前怎样都无所谓，这次柳渠阴实在搞不明白，那行三的口口声声情啊、爱啊，整天泡在青楼里，好像真的对墨觞小娘子一往情深，骗过了多少人，最后还不是等不及，露出个大马脚——明知她是太子盘中棋，还要拉着她跳火坑，枉费墨觞鸳阳奉阴违，自个儿还从中周旋，一旦被东宫察觉瑞王新宠是谁，要死的人可不少啊……

　　与酒师的刻意轻松不同，星辰眉头紧锁，显然听进去了柳渠阴的话，开始思索青楼花魁和当朝王爷的关系。然而归根结底，她也只是个护卫，做不了凌亦珩的主。这份无能为力让星辰很不舒服，也被柳渠阴很敏锐地捕捉到。

　　“算了，我也就是说说，知道你想不出结果来。”酒师挽挽袖口，揭开一张荷叶饼放在碟中，刷甜酱，放上葱丝、鸭片、黄瓜段、山楂糕，有条不紊：“我请你吃酒，怎么就让你烦恼起来，还是别想了，烤鸭凉了不好吃。”

　　小小一盏灯火燃烧着温暖的光，给予两颗各自漂泊的心同样的慰藉。看着喷香的烤鸭卷从柳渠阴手中来到自己面前，星辰还楞了一下，抬头望向对方，就好像在考证，样子傻傻地有些可爱。

　　于是柳渠阴笑了：“虽然我喜欢美人，但不代表我喜欢你这样的。我说星辰大人啊……咱们活一辈子，起起落落都很正常，你别总是苦瓜着一张脸，天底下也有好人在。放心吃吧，没毒。”

　　被这么一说，星辰更不自然，抬手掩唇假装咳了两声。二人相处已久，但她与柳渠阴完全不同，是绝对的慢热性子，至今不能习惯接受别人的善意。

　　柳渠阴低头喝酒，知道那只烤鸭卷最后还是会进星辰的肚子。她想，彼此现在的关系若放在男女之间，可以叫做日久生情，真可惜了都是女子。星辰不习惯就不习惯吧，反正都是靠刀尖上舔血过活，现在还能坐在一起，保不齐明天就在沙场相见，今宵有酒……今宵醉吧。

　　“你我各为其主，以后还是少来往。”

　　听到这句话，柳渠阴差点呛出来，没想到星辰别扭了半天，说出来的话还是这么不近人情。

　　酒盅“咚”一声敲在桌上，柳渠阴浓眉倒竖：“我告诉你，天下没有板上钉钉的事情，而且，任何人都做不了我的主。你若不肯亲近，该从一开始就不理睬我，好姐姐啊，就当我赖上你了，除非死了，或……”

　　“够了，柳渠阴，不许你叫我姐姐。”酒师永远笑靥如花，好像什么都不会令她感到悲伤，以至于星辰再也伪装不下去，以最激烈的姿态打断道：“有些话说出来就是覆水难收，柳渠阴，为了活命，你最好谨言慎行。”

　　“你怕什么！”酒盅第二次无故受累，和桌面来了个亲密接触，随之而来是柳渠阴流不出泪的控诉：“我们不是一样的吗？今天闭上眼睛，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睁开。已经是这种烂命，还有什么怕啊？姐姐，好姐姐，我偏要叫你！从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很希望我讲下去吗？”

　　空气安静了一刻，两个人同时冒出念头，多亏了墨觞鸳舍得花银子，这间酒窖修建得密不透风，别说争吵，就算在里面打起来，外头也不一定能听到。

　　不像对着蓉儿时毫无半点耐心，任凭柳渠阴如何宣泄，星辰都一言不发，静静承受面前这个与自己长相神似的女子的所有崩溃。其实发自内心来讲，星辰没有对柳渠阴产生感情，她只是觉得应该这么反应，毕竟和一个正在爆发的人讲不通道理。她觉着，这辈子不会有下一次了，对别人纵容是自己最珍贵的情绪，也是最危险的，耗尽在此处也好。

　　柳渠阴沉浸在自我中：“说话啊，你倒是说话啊？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你不一样对吗？我知道你成过亲，尝过情窦初开的滋味，所以你会留恋这个人间，对不对？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叫你，别忘了，咱们的命活一天少一天，该活得有滋有味，别等到死了，没有亲人给自己烧纸钱，黄泉路上孤苦伶仃，连碗孟婆汤都没办法买啊。”

　　眼睛干涩发疼，不用照镜子也知道已经变成赤红色。这样肯定不好看，像个疯子，可柳渠阴的眼泪早在师娘死的那年就流干了，想哭只能干嚎。

　　她记得很清楚，上一次肆无忌惮地吵闹，还是在东北，柳青庵的酒馆里，那个男人眼睁睁看着师娘被掳走，都不敢追出去，为了心爱的女人搏一搏。她那时候年轻，脾气也大，忍不了了就毅然上路。谁能想到，一个弱女子孤身跨越半个苍梧，竟然真让她找到了师娘——虽然是死的。她在那年飞速成长，以柳青庵无法干涉的形式，可以说，自出生后就有种种苦难伤害着她，也造就着她。

　　“你再不出声，我就走了，再也不见你了。”

　　最终，柳渠阴也没能挤出眼泪，徒劳地揉着眼皮，催促星辰说点什么。她知道星辰为难，但她一定要个态度，无论如何，就在天亮之前吧，让所有掩于唇齿的暗潮尘埃落定。

　　几乎微不可察地，星辰心痛了一下，从感官上形容更接近于抽搐，并且转瞬即逝，若非她天生敏锐，只怕会认为是错觉。

　　“柳渠阴……你认为我能说什么。”仍然是直呼其名，星辰有过迟疑，但不影响最后的选择：“天命不可违，如果实在过不去，你就恨我吧。倘若，倘若最后我们活着，你想怎样我都不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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