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九章 无垢

　　沈渊自有道理，绯云也懂得轻重。至于昌平，毛头小子就知道傻笑，被尹淮安赶出去打下手，他也不觉难堪，乐呵呵送着表姑娘主仆上车去了。

　　午后不似清晨寒冷，太阳正挂得高，及至山下，人甚至隐约感到炎热。沈渊怕着凉，出门仍旧是早上的打扮，绯云准备了薄袄小衫，和绯月在车里服侍主子换了衣裳。

　　金丝石榴裙配淡秋香色藕荷掐牙对襟袄，人间富贵花摇身一变，成了食烟火的小家碧玉，一应繁琐首饰统统摘掉，堕马髻边只斜插两对绢花配苗银步摇，耳坠也是小小的、翡翠嵌细鎏银雕成莲花，指间的玉螭龙倒是彰显身份，可青天白日，谁又敢把眼睛往陌生姑娘手上瞧？

　　沈渊夸赞州来山庄风景独好，殊不知尹淮安羡慕山下万家灯火，他坐拥敌国之财，总遗憾身边无人，姬妾们做小伏低，奉箕执帚，不过为求食耳。

　　所以“表姑娘”住在庄子里，锦衣玉食还想着下山玩耍，山庄主人是完全理解的，若非分身乏术，他必然要同行。

　　早年为防止外人打扰，老庄主另辟蹊径，亲自设计开凿了一条专门从州来下山的道路，和香客前往长生观的并不互通，昌平驾车护送姑娘们，一直到山脚也没有见到旁人。沈渊让他拐道，到人群多的地方去，从那儿沿路进城，心里总归更踏实。

　　“其实表姑娘不用怕，咱们路上啊看着偏僻，可暗地里，主子安排了好些人跟着，出不了事儿。”

　　昌平仿佛想表现，抢着向沈渊说明，手上却老老实实照着吩咐驾车。绯云坐在沈渊身边，和昌平隔着两道帘子，听出男子语气中的热切，很觉着有趣，碍于守着主子，硬将笑模样忍了回去。

　　女子之间多怜惜对方名节，尹淮安倒喜欢成人之美，让昌平跟着出来。沈渊不愿拂他面子，只愈发看牢了绯云便罢。好在两个人都有分寸，一路上都不跟对方搭讪，沈渊心里满意，细枝末节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不是我害怕，回去也要提醒你家庄主，不到万不得已，少从咱们自己的路走动，那是退路，关键时候能保命，让别人发觉不好。”沈渊不看绯云，好心情地提点昌平。

　　小厮今天格外喜欢傻笑，闻言又呆呆地开始奉承，还是表姑娘思虑周全。绯云再也忍不住，骂他快些闭嘴，少让姑娘笑话。昌平嘴巴快咧到天上，马车驾得稳稳当当，没过小半个时辰，远远就能看到城门。道路两边树梢光秃秃的，有风吹过，都听不到叶片作响，绯云找出斗篷，兜帽边沿围了雪白一圈兔儿风毛，看着就暖和，沈渊不想穿，推说这会儿身上热，也不知外面冷暖，等进了城，看看行人作何打扮，再添衣裳也不迟。

　　沈渊素有些小性儿，绯云便向来不好做她的主，只能依靠绯月劝几句：“且不说别人身上没患着寒症，姑娘忘了，乍冷乍热最容易惹病，咱们眼看就到城门口，等出去再穿，一下子沾上风，回头着凉，传到夫人耳朵里，还当奴婢和绯云玩忽，离开楼里就伺候不好主子了。”

　　“数你道理最多，我穿便是。”自小相伴长大的情分摆在那里，绯月既然开口，沈渊过半时候会听，罩上斗篷，挑开帘子一角，外头已然是城中景象。

　　昌平将马车赶得慢些，让姑娘们能好好欣赏街景，沈渊出门别的不提，桂兴斋是一定会去的，路上再看有什么新鲜东西。丫鬟们担忧得很有道理，正午那点日头逐渐减弱，行人仍然穿着厚重冬衣，车厢里也生着炉子，绯云如常伺候茶水点心，时不时透过缝隙偷摸瞄一眼赶车的昌平。

　　情窦初开，最是动人心肠。少女的眼睛里看不到忧愁，唯有雀跃与憧憬，连沈渊见了都觉得日子似乎没那么糟糕，还是有有盼头的。这些天来，她和离雪城没什么联系，在疏离这件事上，两个人之间如果默契到了极点，对彼此都是无形的伤害。

　　沈渊情愿吵一架，痛痛快快地发火，她也见识见识离雪城生气时候是什么样子。她似乎被保护得很好，身边的人都在努力扮演避风港，从前她觉得安逸，现在却开始厌倦，迫切地想要冲出樊笼。

　　她不是金丝雀，她也有权利看到真实的世界。

　　多思无益百年啊……沈渊的思绪在绯云奉茶那一刻被打断，随之而来的还有手炉，锦套上绣着栀子花，显然是新做的，昌平没说谎，两个人虽然有情，也没耽误过正事。

　　“姑娘喝点茶吧，奴婢知道，您是……”绯云面有愧疚，“都怨奴婢高兴过了头，惹您伤心了。”

　　沈渊的惆怅写在脸上，绯云虽不比绯月稳重，却也晓得离雪城一事让自家主子心有余悸，总是难以释怀。沈渊不说话，绯云以为主子在生自己的气，向绯月投去求助的眼神。

　　两个丫鬟正待劝慰，姑娘却先开口：“闯进乐馆的又不是你，你能怎么惹我伤心。”沈渊含笑望着绯云，“你年纪也不小，能寻一个好归宿，我只会为你高兴。还有绯月，你的婚事我也放在心上，不会忘了替你相看。”

　　绯月道：“姑娘的好意奴婢心领，可奴婢发过誓的，这辈子都不会离开姑娘身边。您呀，尽管顾好自个儿，奴婢还等着给姑娘绣嫁妆。”

　　“嫁不嫁的还不知道呢，着急什么。”沈渊毫不避讳，“当日我那义兄不也言之凿凿，说了好些动人的话，后来却也都看见了，他身边的姑娘虽不是上等妙人，也不乏自己的好处。我在楼里关了太久，不知外面日月变换，雪城不再喜欢我这般女子，也不能算他的错。”

　　一杯茶饮尽，沈渊的情绪也差不多发泄完毕，心中有了清醒的论断：“眼下我是与他和解，可破镜难重圆，我只愿少和他来往，哪怕将来一刀两断，我也可以用同样的说辞，全当彼此间不过年少之谊，本就是坦坦荡荡，清白无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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