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六章 元宵（一）

　　晨起的熹光压过灯火，粗使丫鬟沿着走廊缓步前行，一路吹灭蜡烛，掸去垂帘下的浮尘，将雕花栏杆擦洗得干干净净。大丫鬟绯月和她们打了个照面，互相点点头，继续端着洗脸水上楼去；屋里沈渊还未完全醒来，小银铫子里温着蜜煎梨汤，绯云在后院厨房，还没有回来。

　　夜里陪折扇公子说了许久的话，又揣着心事，花魁精神不太好，恹恹靠在床头，眼底两抹淡淡的乌青印子。绯月瞧着不忍，说若不然再睡一会儿，沈渊摇头苦笑——“最后一天了，别叫夫人说我偷懒，吃了早饭就好了，还得去给玉琳琅送东西。”

　　绯月放下铜盆，笑道：“哪就这样要紧，玉先生和姑娘说笑呢，奴婢们替您去不就行了？今天元宵，夫人少不得和姑娘说体己话，还是别出去了。”

　　“上元月圆，天官赐福。”沈渊挪挪身子，扶着床沿坐正，“本应当去州来坐坐，我与淮安也许久不曾见，可惜今日必定不得闲，只能另找个日子，专程上山庄拜访。”

　　梨汤香气清甜，分明一直在火上热着，滑过喉咙却有类似凉爽之感，十分醒神，沈渊抿了两口便放下，起身到妆台前梳头。离雪城中午才来，她嘱咐绯月轻简装扮，头发如昨日般绞了挽起，换了根水红碎花绸带，又找出一身半旧秋香色羽缎长袄，未施粉黛，一派清水芙蓉。

　　凌亦珩说她不打扮，她还为这话思忖了一阵，睡醒才觉好笑，索性整日不出门，穿红着绿给谁看？与其插花带朵，不若惜福养身，少忧思，重起居，自能调理出好气色。

　　矮妆匣正上方摆着两个胭脂盒子，还是旧年从栖凤带来的物件，描绘的烧蓝填宝鸟儿栩栩如生，里头分别盛着枫叶、燕颔二色，各取一抹在手背调匀，染在女子唇上，正是明艳娇俏颜色。

　　“看着深浅甚好，你仔细记着，过会儿正妆，还是一样调了。”沈渊如是叮嘱绯月，又从丫鬟手中接过妆笔，亲自蘸了黛眉膏，笔尖划过肌肤冰凉，令人忍不住要眨眼，她耐下性子，一笔笔化好两道“凤稍”，将眼尾描绘得细长，乍看也有段妩媚风情。

　　凭离雪城如何，自个儿的日子总应该过得畅快，花魁娘子心想，哪有为了男人过分感伤，以至于落得灰头土脸的道理。她放下手，对着镜子中的自己莞尔一笑，皓齿明眸，嫣然无方，恰似初春蔷薇上枝头。

　　一番装扮下来，外面还看不见朝阳，天色灰蒙蒙的，看着像要下雪。大街上挂了彩灯，白天瞧上去也漂亮，只可惜往来行人无暇观赏，贩夫走卒们一日也不肯歇息，早早来占个好摊位，不过为了家中老小衣食饱暖。

　　治安官骑着黑鬃马，领着衙役们例行沿街巡查。待到路过冷香阁，已过了用早饭的时辰，为首的大人刻意挪开视线，可哪儿能躲得过有心人的招呼？小阁主三催四请，终于将人引进厅里，吃一碗热腾腾的水磨元宵。

　　“又不是头一次吃冷香阁的东西，大人还见外什么。”谈笑间，女子头上的累丝蝴蝶银钗子簌簌作响，“不必猜也知道，又是一早领着弟兄们上街，回去随便吃点汤饼。您辛苦，年节都舍不得休沐，可也得顾惜身子，要是累倒了，谁来为我们守着太平。”

　　沈渊知道这是个好官，且看他对自己的赞美之词总不适应就可明了。果不其然，元大人的神色开始自在，不知道的还以为刚出锅的水汽烫人，给他硬生生蒸成这样的。

　　“墨觞姑娘谬赞，元某所作的不过分内之职。”治安官佯作咳了两声，低头专心用饭，尽力不让目光落到女子身上。

　　到底是强人所难了……沈渊不止一次见过元治安官如此憨厚模样，也晓得他并不爱听溢美之词，便也收敛了笑意，正色道：“冷香终究算个是非之地，能安生过来这些年，还得仰仗治安官庇护。我们这样的人，没什么能为大人做的，只是想看您和弟兄们一味将就。大人慢用，今日过节，账上还有琐事，晏儿就先告退了。”

　　治安官每日都会巡街，可从除夕过后，沈渊还是第一次同他打照面。细算起来，此人和沈涵曾有几分交情，小将军也道他为人正直，就是不大爱说话，总独来独往。

　　哥哥所言不虚……沈渊转回廊后，回想沈涵对元治安官的评价，忽然觉着有些好笑：都说兄妹两个长得像，怎么元大人数年不曾发觉异样？看来果然是心无旁骛，保不齐连花魁究竟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过。

　　她没有空闲等着人走，回房稍作整理，领着两个丫鬟从后门出，乘马车去往世欢楼。绯云提着篮子，罩着一块素绢方巾，里面放着何嫂子刚刚做好的桂花元宵，分了黑白二色，每只不过拇指大小，用半透明的糯米纸隔开，圆滚可爱。

　　“这，怎么还亲自来了。”

　　一进门正看到玉琳琅在泡茶，抬头瞧见几位姑娘，倒让他大吃一惊。

　　世欢楼张灯结彩，似乎有好戏要上演，跑堂的小厮脚底恨不能踩了陀螺，肩膀上的白毛巾差点跑掉。玉琳琅迎着小阁主坐下，不等她问便一一道来：“今夜里要捧个女先儿，正想着给你送帖子，要是有空就来坐坐，你自己却先来了，看来，这个丫头肯定能红。”

　　“我管你要捧谁，好个闲情逸致的玉哥儿，可还记得我许你的桂花元宵。只怕有了好先儿珠玉在前，吃什么都味同嚼蜡。”

　　主子抬抬眼，绯云随之送上篮子，玉琳琅双手接过，看都没来得及看，赞美的话张口就来：“小阁主亲自送来，心意最重，就算是没馅儿的白团子，也能吃出山珍海味。不过你当真不来？这个女先儿我调教了许久，定不让你空跑。”

　　沈渊摇摇头，示意他朝旁边看：“你家的小子等着回你，可见还有得忙。十五正日子，我也要给夫人帮手，料理楼中琐事，不好轻易许你，只能说若得空一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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