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二章 大业

　　若真有神明……也请原谅她这善意的谎言吧。

　　花魁如是想。她在赌，赌天潢贵胄的公子许久不见就会忘了她，赌凌亦珩的渴盼也不过转瞬即逝。

　　折扇公子脸上的认真太热烈，让她不敢正面，唯恐暴露内心不安。要是盛秋筱就好了，花魁想，秋丫头最适合在冷香存活，比自己善曲意逢迎，就算说句假话也不怕被看穿。墨觞夫人将女儿教得太好，根骨里的那点正直难免让沈渊生出心虚来。

　　“有你这番话，我本该感到安慰，可我连自己的亲妹都无从维护，只要想到此处，我又觉得无比讽刺。”折扇公子的情绪再次反复，与往日大不相同。他最清楚自己不该在花魁面前如此，就像八公主从不将他视作亲人，自己大可不必为其乱心。

　　可人之所以成为人，不就是因为有七情六欲、爱憎悲欢么？

　　沈渊能猜到他在纠结什么，借口剪烛花，顺势抽回手，目光挪到荧荧一点烛火之上：“你能如何维护她？当年的事无人知情，你也不过一孩童，手无缚鸡之力，就算知道了，也唯有明哲保身。”

　　凌亦珩道：“我曾以为，毕生所愿不过出人头地，令母亲不再受嫡母和父亲轻视之苦，可今日母亲当庭落泪，我都不能为她和妹妹说一句话。阿晏，当你想要保护一个人，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这种挫败，你明白吗？”

　　“阿晏保护不了任何人，所以不敢说明白。”花魁不打算继续说假话，回过脸，眼神坚定道：“可我愿意相信，你既已向我许诺，就不会食言。古书云‘苦心人，天不负’，公子不若效仿那越王勾践，卧薪尝胆，蓄势待发，妹妹盼着你大业得逞，许我一个太平。”

　　女子话里话外孤注一掷的冲动。何谓大业呢？寻常富贵人家的少爷，哪儿担得起这种词，沈渊不能说得再深，已然到了挑破窗纸的边缘，看那折扇公子眼神中的错愕也知道，他在害怕，唯恐女子早已洞悉全部。

　　那么经久以来冷漠的、热切的、恼怒的、欢喜的……都是狐狸美人营造出的幻象，自负的人成了输家，逃无可逃，退无可退。

　　他是先选择了投诚，可并没打算向女人俯首称臣。

　　“嗳唷，瞧我，胡说什么呢。”

　　小小一朵烛花爆开，像是着急替花魁解围。银剪子被丢到一边，沈渊抿着唇角，笑得颇为自嘲：“话本子看多了，学了几个字就想着用，兄长别往外说，叫人笑话我。”

　　高手过招，点到为止。

　　“阿晏过谦了，谁敢笑话花魁娘子，不怕挨打吗。”凌亦珩心领神会，不去看女子的白眼，拿过半冷的茶水润润喉咙：“叫人收拾一间屋子吧，我今天想留下。”

　　十四的月儿不够圆满，业已足够照亮天幕，凌三皇子知道不合规矩，但想必宫里已经乱了，明日的筵席会如何“精彩”，他一点也不想掺和、

　　就让他留在这儿吧，在距离小阁主很近的地方，还有一丝喘息的余地。

　　“晏儿知道，兄长心中郁闷，可该规劝的话还是要说出口。”花魁娘子的声音很柔，似那才放温了的茶，缓缓滑进折扇公子心窝：“明儿个就是元宵，你这样跑出来，还一头扎进青楼里，让爹娘亲眷知道了，他们如何看你？吃一盏茶便悄悄地回去吧，你的憋屈我明白，我会在这儿等着你，若你过完了节，还觉得不痛快，再来找我就是了。”

　　这承诺中包含几分真假，沈渊自己都不甚清楚，可是并不打紧，她得好好扮演妹妹的角色，将折扇公子拉拢在身边；她也真切地同情起这个男人，手足不像手足，高堂不像高堂，同样二十出头的年纪，他的家人都在身边，可还不如没有呢……

　　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沈渊知道红墙之后不可能干净，却没成想肮脏到那般地步。

　　她也可怜八公主，哦不，她只知道对方是凌小姐，贵女披着满身的刺，拼命地想要彰显自己高贵无瑕，沉浸在完璧归赵的美梦，却被一个再低贱不过的奴婢打碎。

　　人算不如天算，或许这便是命，属于凌八小姐的命。那么自己的呢？花魁娘子没求着顾锦川掐算过，该来的改变不了，知道了也是徒增烦恼。

　　凌亦珩感到失落，恹恹地不想说话，可是听到最后，他仿佛一下子受到很大的触动，下意识想要去抓对方的手，被花魁娘子轻松躲开，眯着眼睛说他怕是醉了：“来我这儿之前，莫不是在别处吃过酒，还是把我当成了恶人，想打我一顿出气？”

　　“是我冒犯了……”讪讪收回手，凌三皇子盯着面前那杯茶，很想找个借口赖着不走，但显然，花魁娘子不肯给他这个机会，甚至会搬出礼法与教条，不允许他彻底放纵。

　　可他还有什么去处呢？偌大的宅邸中只有一个小燕，那倒是真心实意盼着他早点儿回到身边的。每每看到通房丫鬟炽热不加掩饰的目光，凌亦珩总感到阵阵苍白，他亏欠这个女孩许多，又总是忘记弥补。就连崔贵妃常说小燕稳妥，也会提醒儿子不可宠爱太过——他们之间终究横亘着鸿沟，终此一生难以跨越。

　　小燕陪伴凌亦珩太久，早已扎根在他的生命中，可也正是如此，习以为常就会被新鲜感所掩盖。于是他会特意去珍珑馆，取回看上很久的那对海棠团簪，又不好意思在侍女面前低下脸，便假装随手塞给她。

　　那原本是准备带来冷香阁的，好在不过是银鎏金，小燕戴上不算僭越，也不会让她生出配不上之感。

　　丫鬟很高兴，将团簪视若珍宝，轻易不肯佩戴。反倒是折扇公子送来冷香阁的许多东西，都没得到过回应。

　　“我记得你喜欢海棠。”折扇公子看着正主道：“只是这几次见你，都没有再描过海棠花了。檀香梅也快开败了吧，不若等天气回暖，我寻几株西府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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